双生故梦

　　洞顶不时滴落淡蓝色鬼火，幽长甬道曲折地通往极深之地，婴儿凄切的哭声顺着饱经阴寒腐蚀的石阶盘旋而上，在误入幻境之人耳边回荡。

　　如轩毛骨悚然，控制不了脚步一直缓缓下行，指尖拂过凹凸不平的洞壁，突然刺痛，继而流火掉落，映亮了镌刻在那里，口中噙有一滴鲜血的蛇形图腾。

　　“有人吗？这是哪儿？”少年慌张的询问声撞上嶙峋山石，瞬间迸散。

　　如轩大吃一惊捂住了嘴。她能说话了？可为什么是男孩的音色？

　　不消多时她便明白过来，这又是个梦，然而却非比寻常。她似乎附在了别人身上，但不是子秦。进入地下暗道的这具身躯属于一个陌生的少年。

　　前方终于出现昏暗光亮，入目景象一概朦胧。再近几步，有动静转来。如轩侧身闪入石缝间，依稀听到阴森诡异的古怪语言。

　　她不明白，但是这具躯体的主人懂得，他让如轩渐渐能够理解那声音在说些什么。

　　是祭文。地底深处在举行一场神秘的祭献仪式。这里不是北荒，甚至不像凡世。如轩透过缝隙惊恐地望去，目光在不远处聚焦，看到许多模糊的黑影簇拥着正中立于祭坛顶端的异族巫师。巫师遍布蛇纹刺青的双臂伸向半空，举着两个血淋淋的婴儿，咒语自他唇间流出，化作无形锁链从巨兽腐尸中牵引出了什么，虫豸般的暗红图纹在光影中扭曲翻覆，贪婪地扑向祭品！

　　与此同时，巫师的侍者察觉异样，转头望向偷窥者藏身之处，紧接着瞬移而去，伸手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

　　如轩双脚离地，拼命挣扎，临近窒息之时，从侍者宛如黑洞一般巨大而可怖的瞳孔中看到了一副有些熟悉的面孔……

　　“放开我！呃……”

　　幻境骤然破碎，释放疑似出窍的灵魂重归现世，意识回转后惊恐未定，惴惴不安。大开的窗洞圈着深蓝天幕上几颗明明灭灭的星子，黑暗褪去，长夜将明。

　　如轩极力回想着那双眼眸映出的容颜，思绪忽然被隔壁屋外的一声抱怨打断。

　　是林群在喊：“海哥你关门干啥？我就出来撒泡尿，衣服还没穿好呢！”

　　如轩不知怎么突然好奇，下榻打扮妥当，打开房门，朝那边看去，正巧被林群瞧见，少年急忙道歉：“对不住！是不是吵到你了？”

　　如轩摇头，缓步走去跟前，视线移至紧闭的房门，又转回他身上。

　　林群忽然面红耳赤，指着木门语无伦次：“啊，是，看，关门了。”意识到说了句废话，他一激灵终于恢复正常：“海哥经常这样，他们兄弟俩要独处，八成是张山又叫不醒了。”完后又道，“那个……老大后半夜不太舒服，到军医那儿去了，不在里面，要我带你去找吗？”

　　如轩顿时心慌，眼睛睁大了一圈，连连点头。林群愣了下，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不会说话？”

　　眼前面容姣好的少女神情并无不适，似乎听到的是与自身无关的问话，平静颔首。

　　林群却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自觉唐突，呵呵笑道：“没事，不会说话好呀——”

　　“好你个头！”

　　不知何处刮来道劲风，如轩被吹得凌乱了一瞬，再定睛时只见林群摔出去老远趴在了地上，而姬如轾顶着张乌云密布的阴脸站在她面前。

　　“老大你太狠了……”林群哼唧着打滚。

　　姬如轾轻踢了他一脚：“起来少装蒜！我就碰了你一下！自己跌倒怪我吗？没事少嬉皮笑脸和她套近乎，你能跟哑巴谈得来？”

　　林群极不情愿地爬起，望见那厮身后的“仙女姐姐”一脸想吃人的表情，不禁打了个哆嗦，乖乖站好。

　　姬如轾转身，表情略僵，如轩瞪了他一眼，撇开不悦，心道：“你病了？”

　　“……哪个嘴上没把门的说的？”

　　林群正拍着灰，一听到这句，抬头对上姬如轾审视的目光，无所适从地摆了摆双臂。

　　“那啥，反正不是我！”除兄妹以外唯一在场的人撂下话溜得比兔子还快。

　　姬如轾望着林群跑远，回头对如轩说：“没什么病，吃坏肚子了而已。”紧接着便被她无情鄙视，颇为不爽，抢了眼前人的话，“活该是吧？老子替你说了，给我闭嘴！”

　　如轩白眼几乎翻到天际，跟这家伙在一起迟早非眼部抽筋不可。

　　少间晨风徐徐而来，甚是清爽。空中微漾花草芬芳，在周围缭绕，往心间浸润而去，降下烦躁，换来宁静不少。

　　二人都有话要讲，姬如轾率先打破沉默：“午后我送你们回去。”

　　如轩一惊，微微张嘴，眸中流光凝滞：“为什么？是不肯让我多陪你？”

　　“可我也不想离开。”这句话被咽下，没有以心声传递，正如她无法说出这些年的遭遇，无法说出不愿回寒城的缘由。

　　因为从不肯承认自己势微，弱小。哪怕事实如此。搏人同情，求人保护，生活被这二者充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是累赘，为什么不能有益于他人而尽是……牵绊？

　　姬如轾因她与申何结仇，因她被扫地出门，甚至大有可能是因她而被咬伤——若真是她将恶兽引来的话……

　　如今若要留在军营，只怕会有更多麻烦。

　　如轩只是怔怔看着他，不发一言。即便面对唯一能懂得的人，她也再无法敞开心扉。

　　不，是从来没有。

　　谁会喜欢总是听人哭哭啼啼怨这怨那？多愁善感的人折磨自己难道还不够？

　　于是姬如轾无法知晓如轩已然心思大乱，表面却故作镇定。他本可以一带而过，不多做解释，但偷摸瞄了自家妹妹一眼后，眉梢微动，还是说明了原因。毕竟自己也不再是六年前那个毫不在乎别人想法的莽撞小子，人家大老远跑来看望没多久，你一句话随便给打发了，到底不妥。

　　“我刚得到消息，任原和周福要到粮草了，他们后天启程，还带了几个人。申由给出的条件是让他儿子来玄武营当监军。”

　　如轩当即目瞪口呆，忘了回应，听他接着说：“所以寒城没事了，那孙子来这儿了。”姬如轾被盯得浑身难受，眯眼道：“你瞅啥？老子又不像你似的那么好欺负。他敢惹我我就敢弄死他。你……回屋收拾收拾，别耽搁。”

　　他说着喘声慢慢加重，斜下身子一手叉腰，胸膛起伏很大，有些异样。

　　“听见没？赶紧去！别在这碍眼。哦对了，待会儿让莫叔过来，我有东西给他。”他轻推了她一把，如轩站着不动，碎发贴上脸庞，也不知用手拢一下。

　　旭日东升，天际山巅大放异彩，点亮了苍穹。晨曦洒落于仿若幽潭的黑瞳中，缓缓沉下，那方镜像世界恍然黯淡无光。

　　她说：“如轾，照顾好自己。”

　　“……”

　　姬如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欲不客气，如轩却在他开口之前背过身，踽踽而去。

　　这时张海总算打开了房门，体贴入微地扶着张山出来。

　　姬如轾收回目光朝他俩看去，语气还未恢复，冷冷道：“开关放行了？”

　　张海惭愧一笑，盖不住满脸疲惫，大汗褪去不久，鬓边都还湿着：“抱歉，没办法……”

　　“张山又晕过去了？”

　　“嗯，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一直叫不醒。不过还好、还好……没事了。”

　　如轩仍未走远，听到从身后传来的声音逐渐哽咽，继而消失。她情不自禁地回眸。姬如轾和张海一左一右搀着中间那位个头较矮的少年。

　　三人默默向前走着，张山忽然也鬼使神差地转头望向身后那个少女。

　　相距不近，如轩却将那张清秀却十分惨白的面孔看得一清二楚。她整个身躯仿佛瞬间被冰冻成了一具雕像。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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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哦不，如轾，这是？”莫为接过姬如轾手中沉甸甸的布袋，疑惑间打开一瞧，吓得差点给扔掉。他捧着满包钱财惶恐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有什么使不得的？九百钱，这几年军饷，不算多，都抵不了家里欠你几年的薪水，你推脱什么？”姬如轾敛去烦躁，眼神清明，凝视着管家又低声说，“而且这钱也不全给你，还有乳母，驴蛋叔。往后等我攒够了一定补齐，麻烦你们帮我照顾姬如轩。”

　　莫为使劲点头：“一定，一定！你放心。”他万分认真重新扎好布袋，将其放入包裹中央，无比珍重地拥在胸前。

　　姬如轾看着想笑，好不容易憋住，对管家潇洒地扬了扬手，先一步跨出门槛。

　　原先坏在路上的马车被林群带着一帮兄弟拉回了玄武营，换了两轮，这会儿已在营门口准备就绪。

　　如轩早早坐进了车里，呆望正前方随风而动的帘幕摆弄奋力挤入缝隙的日光，指尖在腰间玉埙上来回摩擦，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隔窗看见几人走来，是与姬如轾要好的兄弟们。

　　她起身出去，紧盯着张山，希冀从他眼中看出一丝异样。然而少年只是稍微红了脸。

　　林群见状，又是嫉妒张山又是怒其不争，最后揪住他后领往前推，还往他手里塞了一只野花：“快快快！人妹子看你呢，你不说了要给她戴朵花的吗？抓住机会呀！”

　　张海笑得灿烂，解释道：“小妹别误会，在我们家乡那里，给姑娘簪花意为祝她得神灵护佑，一生幸福。”

　　如轩抿唇，活泼地歪了下脑袋，以表感谢，随即主动上前稍稍垂首。

　　张山高兴地要死，小心翼翼地把花伸过去，却笨拙地半天插不进柔顺长发之间。

　　林群与张海看得十分焦急，齐齐上前帮忙，共同捉着张山的手腕，将那娇嫩的小黄花别在少女耳上。

　　如轩心里谢过三位亲切的大哥，欣然抬首时，两道身影适时出现在眼帘中。

　　莫为跟在自家少主身后，百感交集。他纠结自己到底要以长辈的身份和颜嘱咐几句，还是以仆人的身份诚恳道谢许诺以表感激，又怕三言两语不足道，而讲得婆婆妈妈定会被嫌啰嗦。

　　“少主……”他还是不习惯直呼其名，下意识尊称了一声，前面那人脚步停下，却未转身。

　　莫为以为他真生气了，连忙换称：“如轾？”

　　对面五人兴奋地望着姬如轾，而姬如轾正巧一眼瞥见如轩，忽然神情发生奇异的变化。

　　“呕……”

　　他一弯腰吐了，几乎把胃里的酸水全给倒出来。

　　众人登时静默无声。

　　在如轩想打死他，张海他们义愤填膺，连莫为瞧见后都觉得有些过分之时。只有姬如轾自己知道实情。

　　他好像是真的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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