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难支
麓院开坛,坐而论道是酸腐书生们的惯常作派,羽扇宽袖指点江山,所述想法时常华而不实甚至幼稚可笑。麓院近几年声势浩大,只要不攻讦圭臬法度,朝廷也懒得干涉。
阐述天\朝上国的优越时,免不了谈及各地风土人情。麓院学子来自天南海北,江南的小桥流水撞上塞北的大漠秋风,自夸攀比偶尔会争得面红耳赤,不知是谁冒出一句‘君子不居险地’,算是开了地图炮的先河。
若论安逸祥和,边境远比不上中原,首当其冲的雍州甚至刚被戎凉的铁蹄肆虐,幸有宁王殿下挥剑向西,千万百姓才得以摆脱亡国奴的噩梦。
然而,伴随戎凉崛起直到对大夏构成威胁只是近三十年的事。真要争一争‘险地’的名头,苦难深重的燕境才是舍我其谁。
前朝国祚正是在北方强敌的不断袭扰下走向衰落,灭亡的那一刻,黄金王旗高悬乌拉尔王庭,黄金部落一统漠北草原。
华朝分崩离析后变成大小十余个诸侯国,靠近漠北者纳贡和亲,偏安南方者醉生梦死,所谓天\朝上国的子民们无不蜷伏在那面黄金王旗的阴影下瑟瑟发抖。
而直面漠北草原的燕人,在以百年跨度丈量的岁月长河中,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也形成了最朴素而直接的是非观。
当穆氏先祖统一九州,燕人认定又是一个轮回,北国的风雪和牧人的侵袭不会停息,唯一改变的只是朝廷由姓赵变为姓穆。直到战氏来到常山城,立誓保境安民,以几代族人的勇武和赤诚捍卫大夏国门,几十年的铁血较量,曾不可一世的黄金部落终于倒在内攻外伐之下。为了避免战火燃烧在境内,战家将不渡山以北的大片草原纳入燕州,成为夏国与漠北之间的战略缓冲。
烽火不断的北地终于迎来和平的曙光,六大世家中绵延最短的战氏,用一百年的时间成为燕人的神明。
当得知战渊父子双双阵亡,风闻背后还有政敌掣肘的黑幕,常山城被悲伤和愤懑填满,百姓自发批麻游\行,有男人亮着嗓子慷慨悲歌,越来越多的人应声唱和,四面八方的哭号逐渐汇在一起,万人哭城的景象撼天动地。
风尘仆仆的北都军恰在此时入城,众将士见到此景惊异莫名,主帅薛不违冷笑道,“督察院顾宪成所言果然属实,燕人只识战家,不知朝廷。”
北都军在圣谕督促下长途急行,已是人困马乏。几万人的部队暂时驻扎在常山城北的燕郊营地休整。
帅帐内,戎装在身的薛不违年纪四十有余,面色红润,双眼炯炯有神,此时正襟危坐单手阅览文书,一副儒将风范。
属下来报,燕王府樊岳求见。
“末将樊岳,参见薛帅。”樊岳大步走到营中央拜道。
“樊将军请起。”薛不违抬眼瞧瞧对方围在臂膀的黑色袖章,不急不缓的说道,“薛某军务繁重,还未来及登门吊唁,万望贵府莫要生嫌。”
樊岳心中一阵悲凉,面上却如常的说道,“北都军千里迢迢而来,只为护卫燕州。王爷在天之灵定会代燕州百姓感激薛帅,王府上下不敢多心。末将今日前来,是另有一要事禀报。”
薛不违这才放下手中文书,身体后仰靠在椅背说道,“要事?”
“正是!想必薛帅已看过军报,巨灵关恶战二十余日敌兵与日俱增,攻势不减。关内守军伤亡殆尽。”樊岳垂首略顿后,继续说道,“最后关头王爷点燃铺设在地库的火药,巨灵隘道被堵,敌军暂时无法前进。”
“本帅已然知晓。”薛不违淡然说道。
望着薛不违不为所动的神情,樊岳渐渐压不住火气,想起临出门时郡主的叮咛,这才深吸一口气后咬牙说道,“敌军日夜清理隘道,继续进攻的意图十分明显。如今军情危机,北都军驻扎燕郊已有数日未动,末将斗胆问一句,薛帅下一步有何安排?”
“军情危机?樊将军是欺我新来乍到不懂内情吗?”薛不违捋须说道,“巨灵隘道损毁严重,想要清出通道少说也要一个多月。更何况齐力与两个儿子全部丧命,塔坦王族中只剩一个体弱多病的小王子。如今天时地利,皆在我北都军一边。”
“一个多月?互市监的情报有误!他们以为敌军还是那些蓑衣兽皮的牧人汉子,殊不知如今这支漠北军团已经武装到牙齿。”樊岳急切的说道,“郡主托我转告薛帅,眼下的战机来之不易,北都军不能坐以待毙啊!”
“郡主的教诲,本帅记下了。”薛不违不咸不淡的说道。
樊岳脸色涨红,憋住一口气半天才勉强行礼,转身走到门口,身后传来薛不违悠悠的话音,“樊将军也是行伍中人,应该知道成编军团没有虎符不得跨州境移师。圣上一个月前往陈仓和蓟城各降一道旨意,正是向宁王殿下和晋桓将军重申这条铁律。”
樊岳碰了一鼻子灰回到燕王府,向战明月复命时越想越不忿,“郡主,你说这薛不违阴阳怪气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是想告诉我们,今时今日,战家与燕州可以依仗的只有北都军了。”战明月身着镐素负手立在窗边。皇帝有此举动,定然是因为叔父和安生有诸多抗争。战明月忍不住担心两人的安危。
“郡主,推选新任家主的事,进展的不顺利?”樊岳小心问道。
“乍听起来稀奇,细想你就会明白。战氏不同于其他世家,家主其名听起来威风,却没有多少令人垂涎的利益。尤其是眼下,这个担子更不好扛。几个德高望重的叔辈一直推诿扯皮,至今也没个定论。”战明月叹道,秀美的双眸中藏着疲惫。
燕王府风雨凋零,郡主被千金重负压在身上却从未显露脆弱,樊岳又是敬佩又是不忍,但毕竟牵涉到战家内部的纷争,自己也不好插嘴。
“王府的爵位由天儿承袭,要旁人担着家主的责任出生入死,也难怪他们心中不平。”坐在一旁的容湘柔声说道,“至于北都军的态度,以前就听无忌说过,镇西府和北都军因为职责重叠曾产生摩擦。当年镇西府势大,北都军被迫迁营。名为北都却被压制在豫州边境,北都军上下肯定积留不少怨气。如今风水轮转,哪会有好脸色给我们看呀。”
“北都军闲置多年,军纪松弛,几乎成了贻害当地的兵患。。。”樊岳摇头说道,“这样一支老爷兵撞上北面那群杀红了眼的凶神恶煞,结果堪忧啊!”
战明月暗自思量,“父亲,若是你会如何应对啊。”
几人沉默中,胡管家迈过门槛走了进来,神色不安的说道,“郡主,阿斌回来了,吵着要见。。。”
战明月几人快步行来,远远听到一阵哭号,“老爷,阿斌对不起您啊。。。”
“斌叔,你这腿得马上医治,否则可真保不住啦。”霁雨急切的说道。
“老奴有负王爷重托,还有什么脸苟活下去!”斌叔嚎道。
“斌叔,你这伤是怎么回事?”战明月走近身前,关切的问道。
正在安抚斌叔的几名下人赶紧行礼。
“郡主。。。”望着战明月的容颜,斌叔忍不住老泪直下,“老爷和世子都不在了,二公子又失了心智,老天爷这是要亡战府呀。”
“奴才胡说!”樊岳大声斥道,“有郡主在,战家坏不了事。”
战明月心中有许多疑惑,可眼瞅着此处人多眼杂,于是命人将斌叔扶进内院再细细询问。
一杯温茶下肚,斌叔的情绪稍微平复,开始自述这一路的曲折经历。
从应天到蓟城,其中的辛苦颠簸和担惊受怕可想而知,原以为到了幽州大营终于有了容身之所,不料被幽州府逮个正着。
斌叔和战无殇被上了镣铐丢进囚车。
押回府衙的路上,斌叔竟有些心安,暗忖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谁知天不遂人愿,一队蒙面强匪劫夺了囚车。
战无殇并未表现出太多惊讶,关于何去何从,战无殇与匪首曾有分歧,最后战无殇只身一人进入常山城,投奔镇西府而去。
匪首仿佛早有预料,带领众人候在城门口的密林中。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战无殇惶恐的逃出城来,此后关于去向再无争议。
一行人一路向北,通过巨灵关、穿越燕北雪原一直进入宣威城仍未有停下的迹象。斌叔虽然被排除在议事之外,可心中却渐渐明朗,于是寻着一单独说话的机会严词质问战无殇。
主仆二人一同困守应天十年,彼此太过熟悉,几句问答便已真相大白。
匪首带手下冲进房内想要将斌叔灭口,或许是感念旧情,也或许是不想断了与家门最后的关联,战无殇拼死相护。
斌叔被蒙眼缚手带上路,期间战无殇几次温言相劝都被斌叔漠然拒绝。
隐约又颠簸数日才到达目的地。斌叔被丢进一间废弃小屋内,除了投送餐食,再没有人搭理这个倔强老奴。
斌叔壮年时也曾出入沙场,并非束手待毙之人。一日悄悄藏下木勺,磨出锋刃后割断绳索,又趁半夜守备松懈时杀死卫兵逃了出去。
返回夏境时世事已经剧变,宣威城满目疮痍,燕北雪原到处是游弋的部落士兵,巨灵关更成了碎石废墟。斌叔凭着记忆找到一处稍缓的峭壁翻越不渡山,眼看成功时被山顶的敌兵发现,慌乱间从半山腰跌落,一条腿便在此时摔断。
沿途惊闻燕王夫妇与世子全部罹难的消息,斌叔身心俱焚,只凭着一口气赶回战府,算是最后的心愿。
房内几人一时难以消化这个事实,樊岳支吾的说道,“二公子。。。这怎么可能!”
斌叔忽然直起身来望着战明月说道,“郡主,我那夜从敌营逃脱时,眼见一人从一辆华丽的马车上走下来。夜色昏沉下看的模糊,可后来反复回想,我越来越觉得像一个人。”
战明月凝眉问道,“谁?”
“云氏家主,云凌!”斌叔沉声说道。
屋内只剩姑嫂二人,战明月轻轻坐在案几一旁,俏冷的脸庞上缓缓浮起悲伤的颜色,“嫂嫂,大哥的事。。。战家有愧!”
容湘强撑的坚强终于崩溃,两行清泪滑落脸颊,哽咽说道,“妹妹不要这么说,你心中的苦楚只怕更甚于我。”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