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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家
四月份的天光放的要比此前早,还在睡梦中的魏长安是被人硬生生半拖半抱起来的。
“今儿一早去病要带着他媳妇去前厅敬新妇茶、认家里人的,桃花,你醒来呀……”沈去疾把东摇西晃的人从床上抱下来,稳稳地放到梳妆台前的圆凳上,强忍着笑意:“你也还得给人家封红包呢,莫要迟了——吉祥如意,进来与大小姐洗漱梳妆。”
吉祥如意应声推门,身后几个小婢跟着鱼贯而入,沈去疾在外间洗漱了,转而唤沈盼端来一些吃食,耐心地在外间等着。
未消多久,着了一套浅粉色衣裙的魏长安打着哈欠从里面晃悠出来,她坐到沈去疾身边,打哈欠打得眸子里水意汪汪:“你方才说的封红包,是要封多少给人家啊?娘当初给我封了五十两,你可不能比这个更少了。”
“……就你大方,我封了一百两,行了吧?”沈去疾弯起眼角,在碟子中布了几块点心,伸手放到魏长安跟前,低声说:“吃两口垫垫肚子,还不知一会儿会如何呢。”
“什么不知如何?”魏长安捏起一块咸芝麻酥,小小地咬下一口:“不是新妇敬茶和认家里人吗?还有何事?”
沈去疾没接话,只调皮地朝魏长安挤了挤眼,示意她快些吃……
所谓家主,便就是一家之主,普通百姓家常用一句“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来形容之,可这句话放到沈家,却是沈练和沈去疾先后两任家主都追求不到的。
家主就该有家主的威严,纵使沈去疾早已收拾妥当,可以按时去前厅里,给因为去病成婚而暂时回来小住的母亲问早安,但“家主”这个身份却迫使她不得不端着拿着。
不出所料,沈去疾是在众人都在前厅聚齐之后,才踩着点出现。
一屋子人先后互相问礼,沈去疾给母亲揖大礼后,便转过身,独自在高堂主位上坐下,高堂次位上是沈练,然后堂下依次坐着沈老太爷、沈叔胜、沈介,以及一众女眷孩童。
新妇先拜了公婆,然后是家主,以及其他长辈同辈,屋子里一应礼节有条不紊,规规矩矩。
沈去病带新妇来之前,屋子里议论纷纷,就连好奇的丫鬟下人也在交头接耳地讨论着新妇的模样——听说她额头宽大突出,竟可跑马,嘴大如盆,吃饭都不是用碗的,他们还听说,这个二夫人长着狐狸眼,蒜头鼻,厚嘴唇,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妇王氏谢家主与主母。”王小怜收下沈去疾和魏长安的红包,微微屈膝,盈盈一拜,便已是抚媚多姿。
一屋子人目瞪口呆——说好的丑八怪呢?眼前这个我见犹怜不可方物之人,真的是传说中的王小怜?
心思一沉的沈去疾被坐在下面的魏长安狠狠瞪了一眼,这才回过神,慌忙垂下眼皮,不轻不重地同沈去病夫妇说了几句客套话。
待王小怜去给沈叔胜敬茶,沈叔胜趁着伸手接茶杯的空挡,状似无意地摸了一把王小怜的手——噫吁嚱,此乃真柔荑也!
旁边的张姨娘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沈叔胜如梦方醒,紧忙收回方才的神思。
却是没人留意到旁边的沈去病,那幽深眸子里闪过的一抹寒意,冰冷极了。
沈家的人不算多,故而敬完新茶后,新妇认人时,沈去疾让管家沈福把各房里主事的大丫鬟、婆子和小厮等也都喊了进来。
王小怜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认人之时,身为沈家二夫人,她也大方地给前来问安的下人都一一封了红包。
沈去疾半垂着眼眸,不动声色地抿着茶杯里的春茶——就算只是初见,沈去疾也敢断定,若王小怜有心拿捏,呵,桃花那个大傻妞必定不是王氏的对手。
她挑挑眉,不过关系,反正她们两个又争不到一块。
等王小怜将进来前厅的下人们逐一见了,认识了,一直伺机而动的沈叔胜终于急不可耐地等来了机会。
沈叔胜示意沈福带着下人们下去,待前厅里只剩下沈家人后,这人大马金刀地坐在方椅里,声若洪钟地开了口。
他斜眼看着高堂之上正襟危坐着的母子两个,道:“事到如今,沈家家主之位易主,我儿去病也已成家,那么小去疾,咱们这分家之事,是不是也该商量商量了?”
沈去疾和母亲沈练还未出声,沈老太爷沈西壬先一步开口。
他用手里的拐棍狠狠地在地毯上扽了一下,厉声呵斥到:“放肆!我还没死呢,分什么家!再说,我沈家的家产,与你这个外姓的屠户有何干系?你……”
“闭嘴!”沈叔胜铜铃般的大眼睛怒而一瞪,便将沈西壬吓得哑口无言:“我同沈练以及小去疾说话,你这老不死的作何插嘴!”
“叔胜,”沈练放下茶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念在去病、介儿以及锦添的份儿上,从不曾为难过你,你也休要这般恶语伤人,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就是因为他是你的父亲!”
沈叔胜突然的一声怒吼,让儿时被他虐打惯了的沈去病本能地抖了一下,幸被身边的王小怜轻轻握住了手臂。
沈叔胜似乎是真的在发怒,他瞪着沈练,眼白上的红血丝那么狰狞,说出的话语咬牙切齿:“沈西壬害我四岁幼女为歹人所掠,硬是把我看上的女人弄到他的床上!搬弄是非,嘴碎无知,要不是他是你沈练的亲爹!老子早就一刀把他宰了!”
沈叔胜的这番话,无疑是一记春雷,轰隆隆响在众人头顶。
沈练示意芙蕖,让她抱着小锦添离开了,沈去疾朝魏长安眨眨眼,示意她不要害怕,沈去病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沈介,似乎还是迷迷糊糊的,总在状况之外。
“你血口喷人!”沈西壬抄起手边的茶杯就朝沈叔胜砸了过去,下巴上的胡子一抖一抖着,极力为自己辩白:“我又不知道那白发道人是个歹人!不知者无罪,无罪!”
精致昂贵的茶杯,被咣当一声砸在沈叔胜脚边,茶水四溅,引得沈叔胜身后的张姨娘和秦姨娘同时失声尖叫。
“哦~黯然销魂呐……”沈叔胜听见女人的尖叫声后,脸上故意做出了个纵情声色时享乐的表情:“不知道老太爷现在还硬不硬的起来呦,沈练,不若你派人在府里好好查一查吧,说不定哪个犄角旮旯里就有你一个小妹妹呢……”
“爹!”总是慢半拍的沈介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挣开母亲秦姨娘的阻拦,方显成熟的脸上怒意难掩:“你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翁翁是有不对的地方,可你怎么能这样说翁翁!你……”
“臭小子你闭嘴!”沈叔胜猛地扭过头来,以父威将沈介恐吓住:“翁翁?你翁翁早他娘投胎托生去了,谁是你翁翁,你看看清楚!你翁翁虽然是个穷杀猪的,但也比这个道貌岸然猪狗不如的衣冠禽兽强!”
沈练看一眼自己那被气到说不出话来、却又害怕得发抖的父亲,而后沉声问沈叔胜到:“你此话何意?”
芙蕖已派人找来了董明/慧大夫,两人此时正一起在后堂守着,听见这些话后,芙蕖看看坐在旁边一脸八卦模样的董大夫,隐隐觉得有点无奈。
前厅里,沈叔胜终于暗自舒了口气——沈练这个女人终于上套了。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对沈练道:“你爹暗中收买十八里铺的大小掌柜,每年都从中私敛钱财这事,你和小去疾都知道,我便也不多嘴了,我今日要说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
“分家!”全身发抖的沈西壬忽然一声大吼打断沈叔胜,此时的他,就像是被主人抢了骨头的公狗,想怒不敢怒,龇牙咧嘴低声咆哮却又不敢真的扑上去撕咬主人:“分家,分家就是了,我同意,你分,分……”
一句话而已,竟然说得沈西壬脱力,沈去疾倒了杯茶,起身递到祖父手里,沈西壬双手颤抖,大半杯的茶水到他手里后,又被他抖得洒了一半。
“先等等,”沈练抬手阻拦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的沈去疾,偏头示意沈叔胜到:“你继续说。”
沈西壬一掌拍在茶几上——不让沈叔胜出声,沈练沉着脸,一个眼神扫过去,沈老太爷顿时就一声不吭了,他颓然跌进椅子里,面容灰白,毫无血色。
或许是这十几年来被沈练支使惯了,听了沈练的话后,沈叔胜嘴角一勾,脸上浮起一抹极尽嘲讽的笑来:“你还记得六年前,你房里曾经有一个名叫/春香的小丫头吗?”
怕沈练贵人多忘事,沈叔胜主动提醒到:“她那时候是十七岁,大眼睛,特别白,见人就笑,啊对!跟你大儿媳妇长的有些像。”
沈去疾蹙眉——她讨厌沈叔胜的这个引用。
沈练点头:“记得,春香,好像是管家从乡下雇的,她后来好像是回老家了吧?”
沈练偏头,不确定地看向沈去疾,家里的这些事,十五岁开始就是沈去疾做主的。
沈叔胜也同时看了沈去疾一眼,而后才摸着上嘴唇上的胡子,用正常的音调说:“其实她是被你父亲藏起来了,就藏在他院子里的酒窖里——你知道你这个禽兽父亲都对春香做了什么吗?”
沈叔胜特意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到:“他扒光春香,把人绑在床板上……你们最常知道的床笫功夫算什么?沈老太爷才是个中高手,嗯?一杯药酒下肚,一个时辰不倒啊,哈哈哈哈哈……”
沈西壬老脸丢尽,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
前厅里一阵混乱,沈老太爷被抬回他自己的院子,沈介凑到沈去病耳边,低问了一个方才从爹爹的话里听来的陌生词汇:“二哥,什么是白虎女?”
沈去病瞪了弟弟一眼没做回答,他旁边,一直冷静自持的王小怜,终于红透了脸。
沈去疾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一回事,她眉头蹙得看高,神色寒沉地追问到:“那那个春香现在何处?”
沈叔胜咬牙嗤笑:“城外后山,乱葬岗——被你尊敬的翁翁亲手玩死的。”
事情闹也闹了,威胁也威胁了,本以为沈叔胜憋这么久会整出什么不得了的大招,没想到只是一颗石头丢尽了无愁河,就只“噗通”响了一声,连水纹都没有溅起来。
沈练闭闭眼没说话,沈去疾不动声色地把屋里的人都打量了一遍。
“既然是要分家,叔胜叔,你想要什么,说吧。”沈去疾斜靠到椅子里,翘着二郎腿,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漫不经心地,仿佛沈叔胜说的这件事对她没有任何威胁。
沈叔胜不敢相信,从来专横的沈练就这样把大权都交给了沈去疾这个毛头小子?他更不敢相信,在听到沈西壬身背人命之后,沈去疾竟然能如此淡定?
他身后,听见沈去疾的话后,张姨娘和秦姨娘不由自主地满怀期待。
沈叔胜犹豫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地对沈去疾说:“我为你们沈家鞍前马后十二年有余,就连姓都跟你们沈家了,没有功劳也得有苦劳的,沈家家产分我一半,沈家生意我也只要一半,其余的就全留给你们三兄弟了,如何?”
沈去疾眯眼——呵呵,沈叔胜,你倒是真敢要!
“您倒是不嫌多。”她勾勾嘴角,朝后厅叫了一声沈盼。
沈盼捧着一堆东西出现,并将之放在了沈叔胜跟前。
沈叔胜见沈去疾眯起了眼睛,两手放在身前,十指交握着,右手拇指不住地搓着左手拇指的指甲盖,似乎是在考虑他提出的条件。
片刻后,当沈叔胜忍不住要去翻看沈盼放在他手边的东西时,沈去疾却忽然开了口——
“即是分家,城西的那座宅子便是叔胜叔的了,绸缎庄近几年的盈利逐年增加,如今占着沈家三成的收入,你对绸缎庄的经营也最熟悉,它以后也是你的了,另,凡是家里账房上现在能取出来的,无论是银票还是银锭,你全带走,便也够了。”
家里刚为去病筹办完婚事,钱备的不少,账房上现在少说也能取出来万两金银,但这似乎满足不了沈叔胜。
他讥笑一声:“小去疾,我在沈家兢兢业业十几年,这点儿东西你就想把我打发了?——沈练!你我毕竟名义上夫妻一场,你没话说吗?”
沈练闭目不语,沈叔胜不由得四下看去,一屋子人,竟然连刚嫁进沈家的王氏,都是一脸的沉静!
沈去疾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账本,小小的,薄薄的,放在桌角,却那般显眼。
沈叔胜在看到这个极其眼熟的小账本后,手一抖,下意识地伸长脖子看过去,却见沈去疾把手搭在了账本上。
这人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在账本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姿态散漫,语气平缓:“分家本就是咱们自家的家事,若是惊扰了官府,那可就有些不好说了,叔胜叔,你说是也不是?”
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谁的手里没握着点儿什么把柄?不过是碍于整体的安稳和利益,一直互相忍让着罢了。
“你面前的就是绸缎庄的账本、印信,以及绸缎庄库房和城西宅子的钥匙,叔胜叔,还请收下吧。”沈去疾手里握着沈叔胜足以要命的把柄,只三言两语,便轻而易举地断了沈叔胜的所有后路。
“那去病和介儿呢?”沈叔胜转了转大眼珠子,还是选择忿忿地把钥匙和印信揣进怀里:“他们两个你要如何分?”
沈去疾端起茶杯,轻轻吹开飘在水面上的热气:“这个不劳叔胜叔操心。”
这话说的轻巧,可魏长安分明看见了沈去疾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犹豫和纠结。
沈叔胜再无他言,领着张姨娘和秦姨娘起身离开。
在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回过头来对沈练说:“其实沈练,你喜欢女人也挺好的,女人只会为了钱而主动靠近你,不会因为有钱而抛弃你,男人不一样,男人只要一有钱,就什么都变了,男人信不得,有钱的男人更信不得……毕竟十几年名义夫妻一场,我祝你和那个女人,白头到老。”
说完,他将手里的一个皱巴巴的信封,甩手扔到了靠近门边站着的沈介的手里。
沈介将信封拆开,里面装的是沈叔胜和沈练的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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