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呈祥

　　海倾倾自小被人忽视，以致于自己给自己下了个愚钝不讨喜的定论，然则她很聪明的一点是，从不去关注海安澜的一切，以免生出羡慕嫉妒的情绪，惹那无谓的郁闷，是以海安澜从小就觉得这个姐姐性情孤僻，不易接近，海倾倾也偶尔会无端把妹妹想象得高傲且不近人情，大概多少还是有些嫉妒心理作祟。

　　直至这一段东齐之旅，二人才算是真正开始相互了解。路上第五日，姐妹二人基本已无话不谈了。时而携手走下马车休息散步，时而也上马小跑一段，若不是家事萦怀，倒也惬意。

　　陈文甫此次转道乃低调行事，没甚排场，除了伍鑫、倪安外，就只有一位宦人侍奉左右，沿途也不见地方官迎来送往，一行人清静如普通商旅出行，而陈文甫本人也出奇地安静，多数时候都缩在马车中，闭目养神或看些闲书，不大与人交谈，连陆济也不敢上前打扰。

　　陆济隐约有了自己的猜测，却不敢上前求证，更不解陈文甫为何要将海氏姐妹带去陈元序面前，心下隐隐不安。晏伯空反而看开了，心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这个陈元序早晚都是要见的。

　　北方正在入冬，越往北越是凉气袭人，加之这一日的路途穿山过野，沿途许久都没有歇脚点，举目四顾一片萧疏，不见来路的生机。临近晌午的时候，太阳总算有了点温吞的暖意，陈文甫提议放慢速度，略作休息。

　　姐妹俩爬出马车，打算步行一小段，前面陈文甫也披着件银白狐裘下了车，无意间朝海倾倾这边瞥了一眼，蓦地眼前一亮，她终于换上了自己送去的那件衣裙，一时间，这破败的田野看上去都不似那么单调无趣了。

　　这些日来，众人晨起上路，天黑落脚，海倾倾衣裳不够换，只有拎出这一件，一个早上都觉浑身不自在，感觉这衣裳比自己要金贵得多，生怕不小心刮坏了或弄脏了，再招来陈文甫那好似在说“没教养”的嘲讽眼神。
　　海倾倾心里这个烦啊，她在瀛洲时，常破罐子破摔地不在意别人看法，但是出门在外，毕竟顶着个海氏长女的名号，不好太不拘小节。

　　陈文甫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片刻之后，竟然抬脚朝这边走来。海倾倾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确认自己从头到脚没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就见陈文甫在身前两步外站定，声音清冷地道：“入冬了，再投宿时记得让人帮你们准备御寒的东西。”
　　“哦，”海倾倾一笑，“好。”
　　陈文甫说完就转身走了，随侍宦人牵马过来，陈文甫上马，与陆济、晏伯空并骑闲谈，脸色瞬间如五月清风，与之前的清冷判若两人。

　　海安澜冲着陈文甫背影轻轻一哼，揶揄地看着海倾倾，悄声道：“我觉得……这家伙对你有企图！”
　　海倾倾微愣了一下，失笑，继而又认真思索起来，半晌，若无其事地道：“那有什么？我们对人家不也有企图么。”

　　海安澜无语，憋了半天，道：“那能一样么？！”
　　海倾倾一脸无所谓：“不一样又能怎样？”不知为何，海倾倾说话间，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晏伯空的背影上。
　　海安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叹：“你竟然对那个家伙有企图！”
　　“嗯？”海倾倾脸一红，跺脚道：“那不一样。”

　　“不一样又怎样？”海安澜有样学样，“不过你们两个孤男寡女同行这么久，回家后母后直接把你嫁给他了也说不定。”
　　海倾倾没敢接话，心道你那母后还真就这么打算的，想到此又不禁朝晏伯空望去，心下莫名惆怅，这一路来，他再也没有提过王后的许婚，可见他心里是不大愿意的，也许巴不得没这回事呢。

　　“公主？”正出神之际，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海倾倾吓一跳，见晏伯空不知何时拨马来到近前，“你怎么了？”晏伯空见海倾倾心不在焉，轻声问道。
　　海倾倾一阵心虚，想说没事，最后却只默然摇了摇头。晏伯空有些担忧，在马上倾下身来，伸手触了一下她额头，海倾倾又是吓一跳，满眼惊诧地后退两步。

　　晏伯空见她反应如此之大，尴尬收回手，道：“我见你……脸有点红，想试试你是不是发烧……”
　　海倾倾更加心虚了，讪笑道：“不是，刚才车中点了暖炉，有点热。”

　　晏伯空翻身下马，脱下自己外衫披在她身上，小声斥责道：“哪能这样骤冷骤热，这么大个人了，连这都不知道。”
　　海安澜在旁窃笑不已，想要打趣他们二人，故意高声叹息，道：“都没有人管我。”

　　此言一出，晏伯空和不远处的陈文甫皆笑出了声。海安澜莫名其妙，见几人都看向自己身后，忙转身回头，见陆济一脸尴尬地坐在马上，手里正拿着一件外套，刚递到半空。
　　陆济无奈一笑，道：“在下不是体贴周到之人，还望安澜公主多多包涵，您有事尽管吩咐，我会尽快学习的。”

　　“我……”海安澜一阵赧然，她开个玩笑而已，也不是想抱怨什么，更何况陆涟答应的是做她的护卫，毕竟和奴仆是两码事，陆济这个恭敬又认真的态度，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无理取闹了似的，心道我在他心里就是这般娇气任性么？当即不悦起来，道：“我不穿别人的衣裳。”言罢又钻进了马车。

　　海倾倾见状也跟着钻了进去，陈文甫策马走近，笑道：“倒是难得见你这么好的兴致，堂堂饮溪公子，竟然也会逗小姑娘了。”
　　陆济白了他一眼，苦笑道：“你见过逗人把人逗生气了的么？”

　　轻车快马跑了十几日，众人在一个黄昏驶近离东大营八十里的齐镇，太子陈元序派来相迎的使者已经在城门外张望了三日，陈文甫的马车一露面，来使便上前拜见。

　　虽然正式的册封圣旨还没下达，但皇帝召三位皇子回京的消息已经出来，理由也清清楚楚，给得确切明白，是以来人这会儿便已经口称陈文甫为“王爷”，不管合不合规矩，反正天高皇帝远，也没人追究。陆济总算确定了陈文甫这几日兴致不高的原因，却也只能道一句“恭喜殿下”。

　　陈文甫只图路线快捷，落脚的齐镇之中没有府衙，也没有驿馆，来使早已包下了一家客栈，亲自将陈文甫延至上等套房，伍鑫按惯例守在外间，入夜后，一阵敲门声响起，伍鑫浑身陡然一绷，跳将起来，右手下意识地按上了腰间佩刀。旁边书案后的陈文甫一笑，道：“别那么紧张，这个时候能出什么事，去开门吧。”

　　门开，门口的陆济微笑转身，见到伍鑫的面色后微露歉意，作揖道：“打扰，殿下休息了吗？”
　　“没有，”陈文甫没等伍鑫答话便自己喊道，“快进来。”
　　陆济走进房中，跪坐在陈文甫对面，陈文甫一笑：“怎么，技痒了，要手谈一局？”

　　陆济摇头，开门见山道：“殿下为何绕这一程，带海氏姐妹来见大皇子？”
　　陈文甫失笑：“你憋了一路，总算问出来了。只是都走到这一步了，不觉太迟了么？”

　　二人对视半晌，皆是淡然自若的神情，陆济叹道：“直言相询，只因陆济还拿殿下当朋友。其实这个问题，什么时候问都是没意义的。瀛洲海氏此行，殿下若真想从中作梗，她们姐妹又如何避得过？”
　　陈文甫一叹，拍了拍他肩膀，目光坦诚：“你不必多想，从中作梗于我有什么好处？我陈文甫难道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殿下……”陆济开口，语气有些犹豫，“若想留下倾倾公主……”
　　话音未落，便见陈文甫一声叹息，苦笑摆手，道：“休要再提这话，我母妃可断然不许我招惹海氏后人。”
　　陆济心下一沉，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何？”

　　陈文甫嘿地一声低下头，敛尽眸光，拿过案上一个镶金浮雕墨条把玩起来，随口道：“谁知道呢，关于我的王妃人选，她早有属意之人了吧。”
　　“哦。”陆济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若一定要给个缘由，”陈文甫又道，“我也曾跟你清楚明白地说过，海氏借兵之事我不想替她们出头，唯一能帮的就是帮她们找其他人嘛。此次社仓之事办得不算圆满，我回京之后还要向父皇请罪。怎么可能明知道父皇不待见瀛洲岛国，还跑过去触他霉头呢？”

　　陆济琢磨一下他的话，感觉确实说得通，于是心下略安，又听陈文甫继续道：“我来探望顺便恭贺大皇兄，找他一道回永安城，这不很正常吗？为什么你总是一副我别有企图的模样？”说着双手揣进袖子，一脸郁闷地苦笑，“若都像你这么想，那我大皇兄会怎么想？我就不能有点兄弟情么？”

　　陆济一噎，不知该作何回答。他只知陈文甫生母月妃与陈元序的生母，也就是正宫皇后不和已久，陈文甫从小就应该不怎么同陈元序这个大哥打交道的，如今突然跑来，就为了和他同道回京，恐怕多想的不止自己一人。

　　陈文甫好似看穿他心里所想似的，平静道：“我承认，我之前是有意那个位子，但那还不是因为我母妃人在深宫，整日活在忧惧当中？我难道不懂得身在皇家要多行韬晦之道，风头太过易成众矢之的的道理么？但我母子二人没什么家族势力做后盾，只能靠自己步步为营。我不出头又有谁能替我出头？眼下这个局面，我还要费尽心思挽回一点才好，姿态难看也顾不得了。”

　　陆济低头一叹：“我明白。”
　　“你不明白，陆济，”陈文甫失笑，轻声一叹，“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个中滋味我自己都说不清，你这个从小被兄长宠大的人又怎么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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