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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歧(2)
虽然初衷是想助谢妍一臂之力,可丁莹也不是没有期待,希望能得到恩师认可。然而谢妍看完,却是不置可否,反而问是不是她自己的主意。丁莹有些困惑,难不成已有其他人提过相同的办法?
“是学生的一点浅见。”她答。
谢妍垂目,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仔细想想,近日有没有见过什么人,那人是不是和你暗示过什么?”
昨日才和左仆射见过面,今天丁莹就和她提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办法,会不会是左仆射诱导的结果?毕竟那位最擅长的就是玩弄人心。
丁莹眨了眨眼睛。她倒是觉出谢妍意有所指,却不知所谓何人?
谢妍看她沉默不语,略微气躁。但她到底按捺住了,耐心提醒道:“左仆射上次来秘书省时,似乎对你很有好感。她后来可曾邀你见面?”
左仆射?丁莹一个激灵,总算有所了悟。且有谢妍这句提示,她终于想起来左仆射昨日交待她的那句要紧话是什么了:“华英气性大,若是知道你同我往来,恐怕会对你生出嫌隙。我想我们见面之事,还是先别告诉她为是。”
莫非左仆射早就料到恩师会有此一问?丁莹想,但是这怎么可能?她与左仆射不过是昨日凑巧遇上,她也并未告知旁人,恩师是如何知晓的?又或者她只是随口一提?那自己应不应该吐露实情?丁莹很踌躇,她不想欺瞒谢妍,可谢妍看起来的确对左仆射嫌隙颇深,而且似乎怀疑她的主意是出自左仆射的授意。
“学生昨日曾与左仆射偶遇,”最终丁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不过这主意是学生自己想的,与左仆射无关。”
“她当真什么都没说?”谢妍挑眉,看来并未相信。
若是丁莹自己的想法倒也罢了,不过是天真了些,以后多加引导也就是了。怕就怕有人背后教唆。丁莹初入官场,不知其中厉害,她却看得明白:若丁莹公然提出此议,引发的震动恐怕不会小于自己当年那道上书。而丁莹资历太浅,缺乏后援,贸然行事必会断送她的前程。考虑到她与左仆射素日的嫌隙,谢妍觉得不是没有设局的可能。
丁莹却是心中叹息,左仆射果然没有说谎,恩师确实对她十分忌惮。
“学生知道恩师对左仆射有些心结,”她试图劝解,“但学生以为左仆射并非不明事理之人,那件事也过去那么久了。恩师何不放下成见,争取左仆射的支持?”
“那件事?”谢妍先是一怔,随即似笑非笑地说,“她连那件事都告诉你了?果然是用心良苦。想必你也觉得她看重你,值得你信任了?也对,从二品的仆射,资历又深,能给你的助力自然比我这个秘书少监强多了。”
丁莹涨红了脸:“学生并无攀附之意。学生只是觉得,恩师当初尚且能与郑、袁两家合作,左仆射同为女官,是不是更容易达成共识……”
“谁告诉你女官就可以信任?”谢妍冷冷打断,“官场讲的是利益,分什么男女?”
仅仅因为对方也是女子就交托信任,这是什么幼稚的想法?丁莹要是抱着这种心态,别说将来吃亏,只怕连命都要送掉。
丁莹觉得谢妍今日似乎火气特别大,微微皱了下眉,但还是耐心解释:“学生虽然年轻识浅,却也不至如此天真。学生不过是认为左仆射身为女官,且非庸碌之辈,应当明白女官所面临的困境。即便仅以利益而言,也是可以考虑合作的对象。恩师虽有才干,毕竟独木难支。多几个盟友,恩师也能少受非议,何乐而不为?”
一想到这些年加诸在谢妍身上的恶意言论,丁莹便止不住地难受,要是当初能多几人为谢妍澄清,也许她就不会是现在的风评。且那次伴值时,谢妍也说过,她并不是完全不在意旁人的非议。她今日所提之事都是为谢妍考虑,不存其他私心。
“非议?”然而谢妍并不领情,反而冷笑道,“我若害怕非议,又岂会走到今日?哦,我明白了。那些议论让你很困扰吧?丁正字高风亮节,却不得不拜我这样的奸臣做恩府,自然是有损你的清誉。”
用心一再被误解,即便丁莹向来随和,也不免带了几分恼火:“恩师明知学生绝非此意,何必故作曲解之语?”可她终归不愿与谢妍针锋相对,只抱怨了一句便及时止住。停顿了片刻,她才又拿起连夜写就的文卷,克制地说道,“左仆射一事姑且不论,但学生此番谋划出自真心,还请恩师考虑。”
她清楚自己一个初入官场的九品正字,绝无能力推动这样的计划。要实现她的想法,谢妍的支持必不可少。
谢妍倒也看出丁莹的隐忍,语气略微缓和,但态度却甚是坚决:“我不赞同。我也不认为你现在应该涉入此事。”
丁莹失望至极。即使已再三解释,恩师仍然怀疑她的用心,甚至连认真考虑一下她的计划都不肯。
谢妍表明态度后,便见丁莹神采尽失,似乎她眼里有什么东西猛然熄灭了。到底还是否定了她,谢妍微觉歉意,但她并不打算改变主意。丁莹可以天真,她不能。女官的延续没有丁莹想的那么简单。无论是身为女官的立场还是做为丁莹的恩师,她都无法支持这样不成熟的构想。
她正欲开口解释,却见丁莹生硬地一揖:“是学生鲁莽了,告退。”说完她就毫不留恋地退了出去。
谢妍有些错愕,这是在和她赌气吗?不过稍微受点挫折,就这么闹脾气,未免太不成熟。再者丁莹向来守礼,如此举动已算得上十分唐突。莫不是自己平日太过宽容,让她觉得可以由着性子胡来?昨日同左仆射在一起时倒是彬彬有礼,这念头一闪,谢妍之前压着的火气不免又慢慢蹿了上来。不识好歹,是非不辨,这就是她亲自点的头名状元,寄予厚望的门生?
谢妍原打算将文书处理完便回家,但是丁莹这一打岔,令她心浮气躁,频频分神。偏偏身体也开始作对,早起时还只是隐约的头疼,午后却变成一阵阵地疼。待她勉强处理完积压的公务,天色已有些晦暗。她匆忙骑马踏上归程,总算踩着鼓点进了家门。
白芨晨起送谢妍出门时就看出她有些不适,晚上特意让人准备了清淡的饮食。可谢妍回来后没什么胃口,几乎没怎么动箸,喝了两杯温酒就早早歇下。
也不知是不是那两杯酒的原因,这一夜她倒是很快入睡,可是并不安稳。梦境频频出现,打扰着她的安眠。起初只是杂乱的画面,不知什么时候起,图景逐渐连缀成片。她也渐渐辨认出了梦中的情境——大多是她以前的过往。
“……再聪明伶俐,终归是个女儿家,无法光大谢氏门庭。何况弟妹去世后,阿弟身子也大不如前。依为兄看,还是早些从族中子侄里过继一人承嗣。便是将来夫家欺凌,也能有人为她做主……”
这是十五岁时伯父到访,她过来拜见,在厅外听见的谈话。
“自你嫁来我家,我何曾错待过你?就连前日父亲训斥你,让你少抛头露面,我也拼命为你说好话挽回。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你竟执意要与我和离?还是……真让母亲猜中了,你果真在外同人有了私情?”
呵,这是她提出和离后,那人质问她时说过的话。
“我虽非你亲兄,但我承嗣之时答应过父亲,要好好照拂于你。父亲在世时对你过于宠溺,以致你今日肆意妄为。我身为兄长,当行规劝之责……”
夫家被她闹得没有办法,连夜请了那位过继的兄长前来劝解。她不得不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通废话。已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的谢妍冷眼看着一幕幕往事在自己面前重演。
画面又忽然一变,出现在她面前的成了年轻时的皇帝。她记得这是她与皇帝的初遇。那时的皇帝虽已下降宫外,却仍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时常出入禁中。记得正是在她和离之事陷入僵局之时,意外接到的邀约。她那时还甚觉奇怪,这位公主常年居于京师,与她从无往来,怎会邀请她参加诗会?
那日相见,一身男装的皇帝走到她面前,未语先笑:“今年春闱甚得母皇重视,指定的主司之外,又令太子亲自复核。我数月以前偶然去东宫,恰巧看见一份举子文卷,其所纳省卷佳作颇多,然此人在科场写的诗文却略显平庸,竟不似一人手笔。兄长不以为然,说科试向来少有上乘之作,何奇之有?我不死心,与兄长打了赌。我赌此人所纳之卷乃是有人代为捉刀。方才我观娘子所作,果有恍然大悟之感。只是不知娘子可愿释我心中之疑?”
继而情景再转,面前之人仍是皇帝,只是换着了戎装,长了年岁,面容也多了几分沧桑。时为深夜,本该万籁俱静,可是放眼身后,却有密密麻麻的人头与铮亮的铁甲;往前看去,石阶上耸立着一处恢弘殿阁。檐下微弱的灯火在她们脚下投出道道阴影。
皇帝神色凝重,对着宫殿的轮廓注视许久,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成败唯此一举。准备好了吗?”
谢妍发现自己终于不再是冷眼旁观的状态,而是亦步亦驱地跟在皇帝身后。兵将入殿,呼喊之声隐隐传来。明明心慌意乱,她却强自做着镇定的姿态。进展比她们预想的更顺利。很快殿中便归于沉寂。得到安全的信号后,皇帝领着她向宫室走去。
殿阁的门口有几人把守,其中一位乃是面容姣好的女子。一见到皇帝,她便迎了上来,正是左仆射。入内之前,皇帝同左仆射交换了一个眼神。左仆射就心照不宣地跟在了皇帝身后。其他人也纷纷效仿,紧随皇帝进殿。此时谢妍却渐渐放慢了脚步,落到后面。但她其实也清楚,事已至此,是再无退路了。踌躇许久,她到底还是一步步走向宫殿深处。
一张矮榻渐渐显现。披头散发、身着寝衣的老妇斜倚榻上。几十年历经风浪,见到心爱的女儿以如此面目出现,身后还跟着诸位重臣,她便知大势已去。可是老妇面上并无惧色,反而平静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群。只有将眼光落到谢妍身上时,老妇眸中微起波澜,终于开口:“华英,也有你吗?”
即使事隔多年,结局早已落定,这句诘问依然有万钧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猛然自梦中惊醒。殿阁、兵甲、先帝俱都消失不见,只有清冷月色映于床前。
醒来后的谢妍只觉头疼欲裂,身上也一阵阵发冷。她正想唤人,不料才一张口,咽喉竟也疼痛无比。这都是她风寒时常有的症状。完了,谢妍扶着额头想,明日准要被白芨数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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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布鲁图斯·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