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儿

　　楼家的生意出了问题，今年扬州以南的地方多蒙受天灾，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不说，许多租户连生计都无法保证。
　　楼家派发的银子，也只够一半儿的租户勉强度日。
　　楼娇听那些去收租子的人说，租户为了生计，砸锅卖铁变卖儿女的数不胜数。那些租户历年往楼家上交了不少的粮食和钱银，楼娇自然也不能因为灾年将这些租户全部弃之不理。他又从别的账上挪了一些钱财过来，备了十几车的粮食，亲自前往。
　　楼府里的奴才都劝他，说穷山恶水处的刁民何其多，现在又都是饿红了眼的，保不齐会做些什么恶事出来。
　　楼娇执意要去，只是又多带了许多伺候的奴才。
　　几日奔波之后，他才终于到了要去的地方。
　　沿途上见到许多面黄肌瘦的流民，相携往扬州这一类富庶之地的方向赶，楼娇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队和他们相错而过的时候，那些人都会投来诧异的目光。
　　有老人还劝他，“官家，莫往前走了，前面闹了饥荒——到处都是流民草寇，乱的很。”
　　楼娇拿了些干粮给他，却还是没有退意。
　　两天之后，楼娇到了闹饥荒最严重的广平县，县里大半都是楼家的租户，往日来收租子的人，描绘起来，都说这广平县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楼娇来了见到的，却是街上脸色暗淡的行人和欺压百姓的流氓当街行凶。
　　楼娇叫人去将那流氓赶走，将那被欺辱的母子救了下来。
　　被救下的老妇见了楼娇一行人的打扮，也不敢上来道谢，抱着怀中的稚儿就匆匆离开了。
　　楼娇按照账目上的名录依次去找，找了好几家租户，家里都困顿的很，其中有一家，楼娇过去的时候，见到锅里在煮什么东西，楼娇细看，却是一截一截的树皮。
　　楼娇为了方便，出门面上都覆着白纱，只露出一双狭长上挑的眼。
　　那些租户都没见过楼娇，但看到平日里来收租的人还跟在楼娇身后，就知道面前的这个是主子。
　　楼娇还没见过人吃树皮。
　　这一家人也是饿得很了，不然谁会煮树皮来吃。
　　楼娇环顾四周，见这一户也同前几户一样家徒四壁，家里人都饿的面黄肌瘦，尤其是女子，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是二三十的妇女。
　　这一户租户还没见过穿的像楼娇这样体面的人，也没有见过这样貌美年轻的婢子，站起来了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这位是我们楼公子。”往年来收租的人这们同他说。
　　“楼公子——”那些人也跟着这么叫。
　　他们对上头放租子的人还是怀着几分感激了，今年是灾年，地里没长粮食出来，若是再催着交租子，那他们早就活不下去了。但前几日听到上头消息说，免了他们今年的租子，可叫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楼翊却看着这些人皱眉。
　　“楼府里分发的银钱你们没有收到吗？”楼娇派了人送了些钱财过来，就是分到这些租户手上再少，也不至于叫他们吃起树皮这种东西来。
　　那些租户听到那面覆白纱的公子说的话，一个个都是一脸迷惘的神色。
　　楼娇有些动了怒，该是哪个不长眼的动了他分发下来的赈灾银，如果前几户没有拿到，尚且可以说是遗漏了，但这一路查过来，竟没有一个是知道那赈灾银的去向的。
　　“你去把县里的租户都叫过来。”楼娇跟下面的人吩咐。
　　下面的人是知道楼娇的脾气的，连忙去办了。
　　办事的人手脚麻利的很，半盏茶的功夫，县里大半的租户都被叫来了，有些租户是饿的没法，去山上挖野菜还没有回来，来的都是一些老幼妇孺。
　　楼娇将人叫过来，派了人一户一户的问，最后却没有一个是知道赈灾银的。
　　楼娇早在叫他们来知道心里就已经有了底，他叫人将带来的粮食取过来，因为这一回带的不多，每人分到手不过一捧。但只是这一捧，都叫那些人死气沉沉的眼里有了生机，有些人还跪下来跟楼娇道谢。
　　楼娇等到将那些人送走，质问那送赈灾银的奴才。
　　那奴才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么个结果，跪在地上请罪，“大公子，奴才也不知道啊，奴才将银钱给了广平县的县官，托县官往下分发。”
　　楼娇手上捏着茶杯，“我叫你去替我送银子，却没想你将我楼府的钱财，都往官家口袋里送！”
　　那奴才挨了骂，还一个劲儿的喊冤枉。
　　楼娇被他吵的心烦，叫几个奴才将他赶走了。
　　身旁的采薇问，“大公子，那赈灾银怎么办？”
　　楼娇闭眼按了按眉心，“自然要想办法将银子从那县官口袋里掏回来。”
　　采薇在一旁等着楼家拿主意。
　　楼娇思索了一会，让身旁的奴才给县官递了信，自己带着一行奴才，先在客栈里落脚等候。
　　半个时辰后，县官过来了，那是个精瘦的老头儿，尖嘴猴腮，带着官帽都觉得磕碜不入流，长相都不叫人喜欢。
　　那县官进来了，看到屋子里还站着四个容貌秀丽的婢子，一下子眼睛都看直了。
　　楼娇坐在纱幔后面，“可是李大人？”
　　县官听到楼娇的声音，才将自己放肆的目光收敛了一些，“是。不知楼公子找下官是为何事？”
　　“今年赶上了灾年，我楼家前些日子拨了一些赈灾的银子下来。”楼家说。
　　县官听到楼娇的话，就知道了这一行人的来意。银子落在他手中，自然是归他了。这些商贾，还能威逼他这么一个朝廷官员么？
　　楼娇自然揣测的出这县官所想，他表面上也是不露声色，“李大人，我此次前来，又带了些粮食，也烦请李大人替我分发给那些受灾的租户。”
　　那县官听到楼娇所说，眼睛都亮了许多，态度也一下谄媚起来，“楼公子哪里话，时值灾年，下官也想替那些百姓们尽些绵薄之力啊。”
　　楼娇心里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那就有劳李大人了。”
　　“好说好说。”那县官只当楼娇是个蠢货，又白白的往他口袋里送来银钱。
　　楼娇向采薇使了个眼色，而后才说，“采薇，你替李大人去将东西都清点一下。”
　　采薇自然会意，应了一声，从白纱后走了出来。
　　那县官一直在往白纱后探看，但见那帘子撩开一角，只来得及看清里头坐着的是个白衣的公子，然而还没来得及看清面貌，一个秀美可人的婢子就走到他面前来了。
　　采薇一笑，腮边梨涡浅浅，“清吧，李大人。”
　　县官一下子看直了眼。
　　这样的小地方，哪里见到过这样貌美可人的婢子？
　　采薇领着县官去了。
　　等县官方才领着采薇走，楼娇就吩咐另外几个奴才去外面散布县官截下赈灾粮的事。
　　这时候正是灾年，什么都不抵粮食来的金贵，寻常的百姓听说县官私扣赈灾的粮食，一个个义愤难遏，被楼娇派去的人煽动了堵到了府衙门口。
　　县官才带着采薇这么一个可人儿的小美人回到府里，还没来得及占上便宜，就听人说，自己的府衙被人围住了。他出去一看，见是许多扛着铁锹拿着棍棒的平民百姓，他大喝一声刁民，就要叫府衙里的人将门关上。
　　但奈何一群人往里面冲，衙役只能借着门勉力支撑着不叫他们冲进来，县官吓得直往后退。
　　楼娇就在这个时候从后面走过来了，他身旁十数个奴才替他开路，那些灾民见楼娇又是今日布施过的，一个个都不敢对他放肆。
　　楼娇脸上还是覆着白纱，那县官见到他，正要叫楼娇替他说几句话，没想到楼娇却先开口，问道，“县官大人，我带来的粮食呢。”
　　县官一下子被问懵了。
　　那粮食，不是这楼公子，亲自送到他府上来的吗？
　　楼娇正逼问了这一句，府衙里扯乱了衣衫的采薇哭哭啼啼的跑出来，揪着楼娇的衣袖，“大公子，你可要替奴婢做主啊。”
　　那县官面皮一下子涨紫。
　　“你可别胡说，我都还没碰过你呢！”
　　采薇捏着楼娇的衣袖，粉颊上一滴一滴的往下掉眼泪。
　　“大公子——”
　　楼娇这时候就说，“我楼府送了不少粮食来赈灾，你身为县官，却不顾百姓死活，将粮食都收到府上。”
　　县官站在衙役后面，“你——你休要胡言！粮食是你自己送到我府上来的！”
　　“哦？我楼府送来的赈灾的粮食，如何会送到你的手上？”
　　楼娇一番逼问，县官欲反驳却不知道从何反驳。
　　“前些日子，我楼府还派了不少银子过来，托你分给受灾的租户，最后那些银钱呢？”
　　这一下戳到县官心虚的地方出去，他见到那些手持棍棒的刁民，吓得瑟缩在衙役背后，只敢探出头来同楼娇对峙，“我，我怎么知道。”
　　“公子，方才奴婢被这贼人掳到房中，在床下看到一锭银子。”采薇从袖口摸出一锭银子来，翻过来，露出官家的印鉴，“正是我楼家送来的那一批纹银。”
　　“狗官——”
　　“狗官——杀了这狗官！”
　　“这狗官扣了我们的粮食，杀了他！”
　　……
　　县官本来就心虚的很，又被那些义愤的刁民堵在门口，不得已只得松口，“好好，我将银子还给你。”
　　楼家本意就只是取回那些银子，听县官这么说，就知道目的已经达到，然而不等他去讨回，那些饿红了眼的灾民手持棍棒一拥而上，将那县官团团围了起来。
　　那些衙役见刁民数量众多，一个个丢下武器逃命去了。
　　县官却跑不了，被一群刁民围着，铺天盖地的棍棒向他招待过去。
　　“唉哟——别打了——别打了。”县官被打的在地上打滚，“我把银子还给你们，还给你们就是了。”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还有我们的粮食！”
　　县官哀哀痛嚎，“没有粮食啊。”
　　但是却没有人听他的了。
　　等楼娇派去的奴仆将那些手持棍棒的百姓驱逐开的时候，那县官已经活活被殴打致死，死相之惨目不忍视。
　　楼娇没想到这县官会激起这样大的民愤。
　　县官虽然官职低微，但好歹为官，如今横死，上头肯定是要追查的。
　　楼娇不想留在这里受牵连，将搜出来的银子分发给灾民，就离开了广平县。
　　广平县的人承了他的恩情，又听闻他要走，一个个夹道相送。那些人一直送到广平县门口。
　　楼娇坐在马车上。
　　采薇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而后放下说，“公子，外面那些人都说你是大善人呢。”
　　楼娇没说话。
　　采薇笑盈盈的，比在府上多了几分灵动的神采。
　　“采薇倒是越来越机灵了。”楼娇忽然说，“那银子，你是何时藏在袖口的？”
　　采薇瞪着眼睛看他，“大公子，那银子可不是我私藏的。那县官自己将银子都藏在床下面了。”
　　楼娇听了，忽而讥讽一笑，“贪婪。”
　　“是啊是啊，这可不就是别人说的，死要钱么。”采薇也笑着附和。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觉得马车颠簸了一下。
　　采薇扶住楼娇，自己掀开帘子往外看。
　　原来是几个拦路的小孩，手拉手拦在路中间，车夫都不知道该怎么走。
　　采薇见那些小孩衣衫褴褛，一个个瘦的快要脱相，眼神却明亮的很，车夫赶不走他们，一些奴才见拦路的都是小孩，也不知道该如何驱赶。
　　采薇只得下车去问缘由，没想到那些拦路的小孩，见到车上忽然走出了一个人，一个个忽然跪了下来。
　　采薇被吓了一跳。
　　那些跪在地上的小孩说，“谢谢恩公——”
　　采薇这才明白这些小孩认错了人，估计是家里的大人吩咐的，他们却不认得人。
　　“你们认错人了，给你们送银子粮食的，是我家的公子。”采薇解释说。
　　那些小孩仰着头看采薇，大眼睛里满满的纯净。
　　采薇看着心中爱怜，口气愈发温柔，“好了，你们快回家吧，别拦了我们的去路。”
　　那些小孩却还执拗的拦着路。
　　采薇打不得骂不得，只得同这一帮孩子好声好气的说。
　　楼娇在车里等了许久，掀开车帘问，“采薇，怎么了？”
　　采薇见到连大公子都惊动了，转过头哭笑不得的说，“大公子，这一帮不知哪里来的孩子，拦着马车说要见恩公。”
　　楼娇听见了，从马车上下来了。他出了广平县，脸上的白纱就摘下来了。
　　采薇这时候要去同那些孩童说，没想到那些孩童一个个看着楼娇，呆怔在了原地。
　　楼娇见到不过是一帮孩子，就说，“拿些糖果给他们，打发了就是。”
　　说完就坐回了马车里。
　　采薇依言而行，果然将那帮孩童哄走了。
　　等楼娇的马车走的看不见影了，才有广平县的租户过来叫自家的孩子。
　　几个孩子被大人叫回去，抓着满手的糖果。
　　大人抱着问，“跟楼公子道谢了吗？”
　　几个孩童异口同声的回答，“跟神仙道谢了。”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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