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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三路军刻期进兵 五坡岭方饭遭执
却说飞琼要走,被萼华笑扯住道:“有正事。你每北朝有位鲁斋先生,姓许讳衡字仲平的,瑞哥说你认得。”飞琼道:“那是我的先生,现拜国子祭酒。你问我先生怎么?”
萼华道:“却是巧也。洛英妹子的母亲,乃是这许先生的内侄女。端平年间何氏举家来南,就与北边没了往来。后来何氏一门俱死国事,洛英在南边再没个亲人。瑞哥日前知道了,执意要送洛英回北边他舅公处。此时战火流离,安危不定。思来想去,只有你带他回北寻亲最妥帖。你可敢当这一回差?”
飞琼不料此说,沉吟道:“既然何小姐是许先生的血亲,我理当护送。先生现在大都主修《授时历》,我则遣人送他去大都罢。唯有许先生,此番是第五回入朝为官了。先生平生辄仕辄隐,这回作国子祭酒,连国子监也罢去了,我恐先生待不稳京城;等我回到了大都,他又辞官回了怀孟。”因道:“这么着罢:先生若回乡,我送何小姐去许师孟、许师可两位堂叔处。不拘是还乡还是留京,我的差事就完了。”
萼华道:“许先生寻着了,托与许先生。若寻不着,就托与你。这是瑞哥说的。”飞琼笑道:“何小姐恨我入骨,教他跟着我,我岂不旦夕间没命了?” 萼华笑起来说:“怕什么!多不过再杀你一回。你又有机变,提防些是了。”洛英忽道:“丞相说,常州屠城的,必不是你。”飞琼不答,只向他道:“许先生是我朝耆儒,除江汉先生以外北方理学第一人。他平生最向往江南,念兹在兹访朱陆正传,为南北隔绝而不得;我竟不知先生还有一脉血亲在南方。小姐既然有渊源,我必当送你回去,不消多忧。”
萼华又低低嘱了洛英几句,对飞琼说:“英儿交与你好生看护,若有些伤失,我不饶你。”回身去了。飞琼因携洛英回营,依旧使日日跟从,略不提从前之事。看吕师夔还未愈,因叫陈懿带军退还漳州,将兵面交张帅。陈懿看出师不利,畏得罪于张弘范,且不敢退军。飞琼道:“李恒还不曾度的梅岭;惠州、广州几处重镇皆犹在宋军手里;汝自度汝军可能抵当?吕氏来此本为争功,此时所谓作福不如避祸。汝只依我这般行便了,有事我自与张九言。”陈懿只得掌兵退还漳州。张弘范闻说吕师夔铩羽而归,也不深责,只暗暗发笑。吕师夔深以为耻。飞琼到了漳州,即刻买数个仆妇,点两名水手,遣一舟送洛英北上。
张弘范在漳州,连拔忠义山寨一百五十余座。此间义旗林立期年,此时不逾月而丧亡殆尽。张弘范遂在漳州安驻中军。各处仍时有叛乱,皆不成势。张弘范探听宋朝张世杰一行已驻广东厓山,又得副帅李恒来信,即日要率步骑出梅岭,攻广州;阿里海牙在广西进兵,不日将到雷州。遂致书于李恒、阿里海牙两处,约定明年正月二十日前,三路军期会于厓山。到时沿途郡县犹有未降者,且绕去不理,唯切不可失期。
李恒得张弘范约书,先命索多率前翼攻广州,以断宋军逃路。广州城前曾三次攻破,得而复失,索多深衔之,命使去见守城将道:“汝小小孤城,冥顽至此,吾天兵三次收服,不肯归化。若再固守,城破之时,屠城不饶。”王道夫,凌震深惧索多报复,弃城而逃。州守遂出拜索多。索多此回已是四入广州城,恨犹不已,命斩守城将,对曰已逃。索多便命毁尽广州城郭及一切防御物事,又纵兵将掳掠。王道夫又率兵来攻,索多亲率一军来战,大败之,王道夫被执。索多斩之,悬其首级于城门警众。凌震统一军继来攻,亦败,至菱塘又战,又不敌,只得退还厓山。李恒计自己来日路程,并无大州要镇未下者,早舒了一口气。阿里海牙亦发来书,却已在雷州城内。当时琼州安抚使赵与珞固守不降,拒守白沙口,却为州民乡豪所执,缚送帐下,阿里海牙不废吹灰之力得了琼州,岛屿无忧。元军都摩拳擦掌,以待来日。
张弘范听见各路捷报,也甚欢喜。稳坐漳州府,且等三路并进时机。却一连多日见不着平沙公主,问人都说是相送许先生甥女回北去了。是日相请的公主到,张弘范先说起得信,翰林学士承旨姚公新亡。公主闻言,怔然半晌,随手将头上新簪的几朵黄素馨拨了去。
张弘范叹道:“姚公去时正在昭文殿问对,陛下正叫中书左司几个人并几名宿卫与姚公论国家纲纪语,又说到近来朝廷几幢大事上。姚公平素言语谆谆,难免多说了几句。陛下作色责姚公‘不识事机’,姚公方辩对时,突然倒地。太医来时,已不救了。”飞琼叹道:“姚公可惜了!君臣不能相得,人生一大悲事。这话,我也敢对九拔都说。”
张弘范深知:自李璮为乱后,陛下渐次疏远了与王文统一般的汉臣。姚枢少年名重京华,及至暮年,坐虚位、担空名,此人所不能忍者。叹道:“姚公本是中枢重臣,至此,翻终在学士位上。临了,又不曾少受了少年小辈欺慢。唯姚公为人含弘仁恕,幸不至取耻当时耳。今贲志长殁,好叫英雄叹其不遇!”
飞琼道:“姚公这些年,声名不显,那起小人所以敢拜高踩低,皆是因陛下轻视。如今江山坐稳,陛下只爱听皇皇之言、看赫赫之功,越发记不得当年开疆拓土时,这几位辅弼润物的好处了。然而国朝文脉,那不是姚公庇护下的?多少人受过姚公活命恩德?我虽年轻,却也略知国朝初立时候的事。窝阔台合罕在时,南征伐宋,所过辄屠。是姚公在军中行走,尽出陛下所赐帛,裂帛为旗,书止杀令与百姓,这才免了屠城。破枣阳时,主将令坑杀帐下一干俘兵,又亏姚公带俘兵逃入竹林,方得免众人死。姚公又竭力保全儒者性命,请诏于合罕,凡儒士陷于俘籍者,尽皆开释。攻德安时,姚公负诏四处奔走,穿儒服之人即救解之。这几幢都是大功德。——偏偏人到此时,皆记不起了!”
张弘范叹道:“公主说的是;姚公生平义举大多。还有一事,当日天缘际会,教姚公在乱军中救起一人,就是江汉先生赵复。当时江汉先生满门皆罹锋刃,只剩了孑然一身,全无生意。姚公恐江汉先生萌拙志,日日与他同帐相守,须臾不离左右。谁知有一天半夜醒来,不见了江汉先生。姚公连忙出营,上马飞驰,乘月下遍踏积尸,到处寻找先生踪迹。却于河畔寻着了,见赵公披发赤脚,仰天恸哭,正向河心走去。眼看先生就要沉河,姚公滚鞍下马,跳下河去一把抱住,哭告:‘公存,子孙可传于百世,理学可兴于中原’,委曲解劝了百端,将赵公自鬼门关前拉回了。江汉先生感姚公诚挚,才肯忍死北上,又将自己八千卷程朱传注诸书相赠,方保全了斯文。如今北方,自许先生以下,理学皆出于江汉先生一门。家父在时,常对弘范说及:北方儒学,虽大自许鲁斋,然而其开却自姚公茂。姚公之于斯文,功莫大焉。”
飞琼深知张弘范之父张柔的事。点点头,也道:“令尊先蔡国公之事,萨仁图雅心亦慕之。当日金国都城破,众人皆忙于掳掠,是蔡国公独入史馆,将《金录》并秘府图书载归,保全了一朝正史。汝南城破将屠,缚下了十人,皆跪地待杀。是蔡国公见一人形貌不俗,亲来探问时,才知竟是金国状元王鹗。忙解了王公缚,以辇载归,荐入金莲川幕府,颇受陛下倚重。后来翰林国史院中修《金史》,尽承王公一人笔写成。阿合马蒙陛下抬举,又自荐于陛下,要做中书丞相,陛下已令翰林拟旨了。是王公当着传语的宿卫面,奋然掷笔道:‘吾以衰老之年,无以报国。然而欲举阿合马为相,吾终不能插驴尾矣!’振袖出院而去。陛下听说了,大赞王公胆气,阿合马奸计方止。至今阿合马不得总领中书,也只得靠着国用使司,在外围使绊子罢了。若不是令尊厚德,哪得为国保全这等良臣!”张弘范笑道:“先君子之德,弘范不及。”飞琼笑道:“却又来,九拔都今日来南,正与蔡国公当年在北一般。”
二人正闲说旧事,忽有人急入报说:“文天祥军已远了潮阳城,正往海丰来。”张弘范大喜道:“天助我也!” 回头向飞琼笑道:“多承公主吉言:张九今日也得一状元也。”飞琼已多日不听军机了,不觉失惊。原来张弘范以陈懿熟道,仍派彼散兵伏于潮阳四围,且候文天祥消息;此时文天祥部一有动作,陈懿即刻发人急马来漳州相告。
张弘范急命升帐,遣先锋张弘正、总管囊加歹率轻骑五百前往掩袭;吕师夔也请命同往。张弘范令之为后部率步兵为援,嘱众将务必生致文天祥。飞琼闻言亦请同往,张弘范应可。飞琼心乱如麻,随众军同出。张弘范随后自登海船,命陈懿为向导,率中军沿海路向潮阳城来。
且说文山屯于潮阳,且遣人造海船,自要去广州。是日闻报:“广州城破,其四郡皆下。”又报琼州岛陷。文山集众将商议对策。邹沨道:“北军眼看要合兵厓山,此时丞相便去,料张世杰无话说。”陈龙复意思还要坚守潮阳城。杜浒谏道:“若李恒、张弘范两军同到,潮阳一城何为?若彼绕出潮阳围而不攻,直逼行朝去,我等岂不又如李庭芝之守扬州?行朝要紧,且保厓山去。”邹沨道:“张弘范皆是战船,必自海港来,一时一刻到不的。我等且赶陆路走南岭去扈卫行朝。”陈龙复道:“倘我等到厓山时,行朝已不保,又如何?” 刘子俊道:“或归江西,也要出梅岭,于路皆可以据险。”文山遂命杜浒押海船到官富场,以备后用;命赵梦溁为先锋官,在前探路。自提中军开拔出了潮阳,以邹沨军殿后。
邹沨在后随时留心。行了三日,算大军该到海丰了。忽后一路元军轻骑掩至,悬着“先锋张”旗子。邹沨大惊,翻身跳下马,命亲兵上马,道:“汝骑吾马,速去前面告丞相!”自步行领兵与交战,囊加歹冲在前,当先一箭射倒邹沨马。此都是元军精骑部,邹沨所率民兵霎时被冲散了。邹沨知力不能及,回刃刎颈,血流满地,一时不死。元军也不追杀,只夺路向前。部下扶邹沨入南岭,围住哭泣。邹沨命:“汝等不必理会我,快去救护丞相要紧!”部下无奈,只得尽前赶路,只留两人守候将军。过了数日,邹沨方伤重而亡。
文山在前,还不知情。看看走到第五日,到了海丰;看界标乃五坡岭之山麓。时已近午,连走了一早,有些人困马乏。文山令原地休顿,埋锅造饭,众军饱食再行。众军遂解鞍卸枪,都去汲水炊米。萼华看文山也累了,因亲展开了虎皮椅,请文山下马坐着,略缓缓乏。
文山躺倒椅上歇着,却仰看近处山上,隐隐有些人头晃动;因问是什么。萼华望了一回,并不留意,因道:“这边山里野味最多,想是乡下人在捕鹿。”文山还有些疑心,命萼华出去探视一回,萼华答应去了。这边众军炊食才熟,岭下饭香四溢,众军饿得慌了,都凑来吃饭。文山自有些头晕目痛,且不饮食,只合目睡在椅上。
忽的四下杀声四起,马蹄声压山倒海而来,正不知多少军马。文山惊坐起来,元军早围至眼前,文山忙喝令迎战,哪来得及?已被两个元兵扑倒按住。眼前纷纷只见白刃乱飞,血光四溅;可怜众将士不及餐饭,尽皆餐刀。文山知此番不免,将系腰香囊里面二两龙脑香尽皆倒出,塞口里咽下了。擒住文山的两小兵看文丞相慌忙服食一物,犹不识得是什么,急上前夺下香囊来。
那小兵的头目乃是个十夫长,名王惟义者,也杀过来,看见捉着穿官服、坐虎皮椅的,且喜道:“这个必是文天祥了。我得头功也!”谁知小兵将香囊把与王惟义,说是如此。王惟义忙走近文山检视。文山觉腹里炭烧一般,叫“好渴”!强自挣着,看准泥里几行马蹄印里残雨,抢着双手一捧连泥带土吞下,渐觉头目昏沉。王惟义见此,招呼手下数兵手忙脚乱将文山扶上马,先押解出岭来。
当时元军步兵四集,大杀四方。同督府军四散奔逃。陈龙复也被追及,自尽身死。萧资时在病中,不能战斗,被元军乱刀杀死。林琦逃出,复被捉回。宋军被杀、被俘者七千余人,五坡岭尸横遍野,同督府几乎全军覆没。唯先锋官赵孟溁先行十里在前,避过此劫。文山幼女监娘、奉娘皆死在乱兵里。
却说王惟义拿着那香囊,倾出残末来,色如冰花雪屑,还闻的见冲头香气。暗思:这想是大官身上常佩着的名香,恐就是脑子香。我常听人说起,南朝常有大官自杀的,服毒便服脑子,成了风气,连贾似道也服过此:这文天祥必是要自杀。大帅军令,是不许伤文丞相的。莫非文天祥反死在我手里?正没做道理处,又见一骑飞来眼前,却是个女人:是平沙公主。
原来飞琼随张弘正在和平,刚得了消息,已探得文丞相大部所在;从和平疾奔来此,就听说文山兵溃。只怕文山死在军里,慌的飞骑来寻,却在此处撞见。看文山倒在马上,气都提在嗓眼里。按辔问说:“这是怎生?”
王惟义告说:“好叫公主得知,已捉了文天祥。他吃了二两脑子,发昏在这里。”飞琼惊的一口气全吊起来,忙问道:“他吃热水不曾?”王惟义道:“方才说口渴,止掬两把马蹄印里雨水吃了,却没得热水吃。”
飞琼吐出一口气。心知龙脑毒人,必以热水方能发作,暗叹这回侥幸。忙滚下马来看文山,人还昏着,紧合着眼,痛苦不堪,一部血脉如炽,且喜未伤性命。看文山渐渐苏醒,畏他再自尽,遂背缚了他双手。
这边正乱着,又听见远处喜得叫:“今日捉得文丞相,将去请头功也。” 吆五喝六,风光无限。王惟义一惊,看那队里也绑了一人在马上,一般的官服袍带,忙叫道:“呔!老爷这里拿的才是文天祥,你请的甚功去?”
那边正巧也是个十夫长,名叫阿剌海,也不服道:“赤瓦不剌海!我擒的这个才是文丞相,现有官印在此。汝何处拿来的假货,敢来与老爷争功?”两队挤在一起互骂,都要争功劳。王惟义向飞琼道:“公主,你老给俺功劳做个见证,他那个是假,我这个方是真的。”公主喝道:“好杀才,不认仔细,却来问我!”唬得王惟义不敢再问。二队各争真实,互相叫骂起来。
且说文山渐次苏醒过来。强忍玄花,四下一望,已知兵败如山倒,心中痛不能抑。又双手受缚,苦于不得觅死。又见两队正争执,那边也押着一人,不是别个,却是刘子俊:文山心里暗暗叫的苦。知子俊欲步赵时赏后尘,却那能叫他替自己送死去?当时佯怒断喝道:“汝区区一帐前卒,焉敢冒本相之名?还不自承是假,快些去了!”刘子俊亦怒目道:“本官人在此、印随身,汝一个无名小卒,安敢在此混淆视听!”
两边卒子看两个丞相也争吵起来,都是江西口音,仍不能辨真伪,都焦躁道:“真丞相止有一个。——生死的事,这也有什么好争处?”公主冷笑道:“要我说,捉一个去请功也罢了。照你每这般捉法,不知还有多少文丞相出来哩。”
王惟义只得向公主道:“南边来的诸位将军应是见过文丞相的;小的每先押回去,到时请将军每辨认,自然能得真实。小的每且不敢放人。”招呼士兵早去和平。两队卒子都道:“是真是假,文丞相自己心知。我每押两个文丞相去,却不道得与我每两份功劳!”都捺下性,骂骂咧咧的,押住自己捉获的前行。这边真的是服了毒,撑持不住,又昏过去了。谁知前面走来一军:偏偏就是吕师夔率兵,也打此道来,正是冤家路窄。那边的文天祥见了,眼中出火,王惟义忙上来禀告如此。吕师夔且看着公主笑。公主也不作声。
吕师夔扬鞭向文山一指说:“那个昏死的是真。这个醒着的叫刘子俊,是我手下败将。”飞琼道:“既然是假的,你每趁早放他去罢。”恐吕师夔再寻趁文山,急催王惟义押文山报功去。这里刘子俊看元军押着文山去了,不由大怒,骂道:“吕师夔,狼心狗肺的畜生!”将吕家三代骂遍。吕师夔亦怒道:“老爷开发了你罢!”令手下架起大祸,将刘子俊投入锅中,活活烹死。子俊至死骂声不绝。
且说王惟义知自己得了首功,喜不自禁,恐再有人抢功,遂快马将文山送至和平张弘正帐中。张弘正知生擒到文丞相,遂与王惟义记了首功,赐佩金符,将文丞相监押下。文山服龙脑自尽不成,高烧不退,昏了七日,泄腹了数度,方渐次好转。飞琼衣不解带,看顾病情。谁知文山大病一场,不惟不死,数月的眼疾反痊愈了。张弘正见文丞相将养已好,遂命将之缚送至潮阳帅营,交与大帅发落。欲知文山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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