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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龙海云殿
转眼到了寒食清明,宫中一派踏青游玩的场面。不用当班的宫女们纷纷换上家常衣服三五成群地来到花树底下打秋千或在草地上斗花草、放风筝,有些爱玩的索性组织起蹴鞠,红球飞舞,彩袖飘飘,踢得不亦乐乎。长乐公主、襄城公主等几位已经出嫁的公主们也都进宫来过节,宫中为此举办三天宴会,崔丹青所在的尚食局自是最忙的。一天假期也没有,满屋子都是她叫苦的声音;而徐惠则收到好几个宴会邀请,必须出席;因此,两人都抽不出空和武微月一起过节。
寒食节这天,所有人都出去了。武微月一人留在家里练字。整个绿漪殿静悄悄的,她一练练到中午才放下笔来,胡乱扒了两口饭,喝了些冷茶,觉得有些气闷,便收叠起写的字,出门闲逛。
她信步来在浴波池,见三两个宫女在那里射鸭玩,边上一人靠着一棵柳树在那儿观看。武微月看她甚是面熟,走近一看,却是游龙庭的柳莺儿。武微月听说后来她被调去海剌王妃那里当值,好些日子不见,此时乍一见,竟比在学宫那时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太好。武微月开口招呼她,她回头瞅见了微月,却一扭身跑开了,待武微月赶来时早已跑得人影全无了。武微月心下奇怪,望着她跑掉的方向站了好一会儿,才沿着池边的柳荫道往前走去。
不觉走到了朝风殿,这里是在东宫工作的宫女们所住的地方,因此宫人们又叫它东宫宫女殿。此时,殿前一片空地上有八九人手执月杖正在步打球,场地边一些人围着观看。
“啊,步球!好久没打了!” 武微月一下子兴奋起来。打球是她最喜爱的运动,不管是步打还是马打,过去在利州时,常常穿起男装和父亲一道到校场和尉官们打比赛。武微月驻足观看,却见打前锋的那个宫女被对方的高大后卫死死防住无法甩开,紧接着对方的另一个后卫也迅速跑回,封住了她的另一个方向,她几次突破不成功,边上无人可以传球,离门太近了,已经失去打门的角度了!“打背身啊!”武微月不禁喊道。场边所有的人都向她望过来,那打前锋的宫女一愣,猛击出一个地滚球。不出所料,球被对方后卫击飞了。
“喂!你!哪来的?瞎咋呼什么?影响别人打球!”刚才击球的那个宫女走到场边冲微月叫道。她粗眉大眼,脸被日光晒得黑黑的,看来年纪比武微月长了好几岁。
“对不起,我只是路过正巧看到,一激动喊了一声,影响你了。”听到武微月向自己道歉,那宫女也就算了,白了一眼武微月,正要转身回场中去,这时却又听武微月说道:“不过我也没喊错啊,刚才那种情况只有打背身球才能成功。”
那宫女愣了愣,随后生了气瞪起眼睛道:“说得轻松!背身球那么好打吗?”
“我可不只是会说而已!”
那宫女上下打量了一圈武微月,“好狂的婢子!你姑姑我学打球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球场上可不是凭年纪,而是凭进球说话的!”武微月也不客气地回答。
“你狂是吧!——好!既敢说狂话,就别当缩头乌龟光说不练。来!给她根球杖!”那宫女指示着其他打球的宫女,显然她是这帮打球的宫女的头。
武微月接过边上一人递来的球杖,捡起球,大步走到刚才那宫女进攻受阻的地方,放下球问她:“刚才就是这个位置吧?”那宫女点一点头。武微月轻喝一声:“看好了!”话犹未完,她背对球门反手一击,球高高跃起,飞进球门底网。场内外所有围观的人都忍不住喊起 “好”来。
武微月笑盈盈走回,“怎样?”她得意地向那皮肤黑黑的宫女道:“别说是步打,就是马上,那个位置的背身球,我也是照进不误的!我还在吃奶的时候就开始打球的姑姑,你服也不服?”
“呸!”那宫女往地上狠啐了一口,“早起吃的猪油膏子拌饭忘了抹嘴,瞧把你这嘴油的!”骂完,她自己倒先大笑起来,“死妮子球倒是打得不错。”她在胸前一叉手爽朗道:“奴家东宫丽正殿董秋玫。”
“我叫武微月,是绿漪殿的。”武微月回她一礼。
“新进宫的?我说呢,这么会打球的,我怎么不知道。”说完,董秋玫又将球队里其余几人一一介绍给武微月,其中多是东宫的人。
正说话间,徐惠带着侍女从那边走来,远远地朝武微月招手,示意她过去说话。武微月过去后,徐惠告诉她说杨淑妃今天早上没出席寒食节的宴会,听说是病了。她想去探病,问武微月要不要同自己一道去。武微月一听说杨妃病了,自然着急,当即表示和她同去,让她稍待片刻,自己和新朋友打声招呼就走。
武微月回来,董秋玫便问她找她的那人是谁。武微月介绍说是自己的朋友徐惠。董秋玫又瞅了徐惠两眼,忍不住说了句,“你这朋友倒有几分先皇后的模样品格。”得知武微月有事得先走,董秋玫连叹可惜,说正想和武微月好好比赛一下呢。武微月抱歉再三。临走,董秋玫呵呵笑道:“绿漪殿的武微月是吗?我记住了!下次打球我一定叫你。”
武微月和徐惠到了海云殿,却得知李世民正在里面。两人就想离开,杨妃的大侍女捣香却走出来款留,说是杨妃的旨意,请她们进去稍待片刻,还有话同她们讲,两人听了,只得跟着捣香到外间坐下。
杨妃所住的海云殿虽名为“殿”,实际上是一所古意盎然的院落。它四壁以回廊环绕,正殿居中,两头各设有一个园林。妙就妙在这两个园林的设计。前园春兰秋菊、桃李棠桂,松柏樟枫、青竹绿蔓,珍奇花木一应俱全,身处其间,春夏秋三时烂漫美景均可玩赏。不过最稀奇的却是海云殿的后园,园中一概草木皆无,只以碎白云石铺地,中间安放了十八座形态各异的玄色灵璧石,其中大的比人还高,小的则只有一钵大,或独立一角,或三两聚集,引人遐思不已。
“听说这里是整个太极宫内夏天也可以欣赏冬景的地方。”徐惠看着后园中的景色说。
“恩,第一次见时就觉得很玄妙!当时心想,不种花草也能叫做园林?对了,惠姊,你觉得这十八座灵璧石怎么解?”
“我看像是十八罗汉,你看那座,方方的脑门,偻着肩,不正像是大迦叶尊者吗?”
“十八罗汉?我倒觉得什么也不象,只是石头而已。”
“初时见山是山,后来见山不是山,悟时原来山还是山,不过此时见、他时见、你见、我见而已。几座岩石,可编出多少罗汉故事神仙传说,不过也许真的不过石头而已。”一个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
“啊,杨淑妃!”武微月徐惠一回头,见杨妃从里间款款走出,两人赶紧行礼。
徐惠道:“今日宴席上没见到您,听说您身体欠安,我们两人有点担心,就想来问安。不胜冒昧,打扰您了。”
“不知您身体可好些了?” 武微月紧接着问。
“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每到开春,就有些胸闷气喘,静养几日就会好。”
武微月听如此说便道:“既这样,我们就放心了。我们这就告辞了。圣上在,您不用管我们,快些进去吧!”
杨妃微笑道:“不至于如此。圣上在,正要多几人说话才好。来,你们两个跟我一起进去面圣。” 说着转身就往里间走。徐惠武微月互望一眼,只得跟着前去。
到了里间,只见杨妃常坐的素缎褥垫上放着她常弹的“独幽”琴,边上的素木栅足案上摆着一个古朴的黑陶罐,上面疏疏斜斜立着几根尚未着叶的枯枝,罐口却点插着两朵盛开得如绿玉似的铁骨素兰,禅趣十分。李世民正斜靠着凭几,观赏着这插瓶。见她们二人进来,他先是一愣,随即笑笑向徐惠道:“累了一上午,怎么不去休息,跑到这里来作甚么?”徐惠武微月忙行礼,礼毕,徐惠将来探病的意思向李世民说了一遍。李世民点点头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意!”
几人坐定后,杨妃将先前武微月和徐惠关于后园十八石的讨论说与李世民听。李世民听了,指着杨妃笑道:“你如今也学得狡狯了,打起禅机来诳人!”他转头又问徐惠武微月:“想知道这些石头真正的意思吗?”两个少女不禁点点头。
李世民走近二人故作神秘道:“想想此处的殿名。看你们谁先猜出。”
“此处名为海云殿——啊——”武微月蓦地想起一件往事,不由喃喃道:“满地白石如同云雾缭绕的大海,中间的黑岩好似海中若隐若现的飘渺仙山。”
“解得精彩!莫非你见过大海?”
武微月回过神来,忙低头答道“回陛下,臣不曾见过。”
“好个聪慧儿!仅仅书里读过就能作此想象,需知筹画这个园子的、起造这个园子的都是亲眼见过大海的人。淑妃,你说是吧?”对李世民的提问,杨妃只笑而不语。
徐惠眺望着园中之石,不禁自语道:“左边那个圆头圆脑的象阿难尊者,右边那个瘦骨嶙峋不正是大迦叶嘛。竟然不是?”
李世民凑过去瞧了两眼,笑道:“被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有几分象——”他一回头瞥见王伏胜和两个小内监袖手立在门口,便问:“什么事?”
王伏胜走进来报称门下省有两份急奏递上,李世民拿起其中一卷,打开一看,面色一变,向杨妃道:“吐蕃人在松州作乱了。”
“好个松赞干布,不答应和你通婚,就向朕示威是吧?朕就还你点颜色,看你怎么办?”李世民取过纸笔,一面说一面刷刷批着,完了交给王伏胜。然后他想起一事便问王伏胜:“襄城他们两夫妻还在韦妃那里吧?你去告诉薛万彻,我派他和执失思力两人跟着侯君集去松州平乱。马上就出发,让他立刻回家准备,晚宴不用参加了。”
说完,李世民又拿起另一卷奏章,立刻就双眉紧锁起来。众人望着李世民越来越阴沉的脸,心里都紧张起来,“到底什么事这么严重,让皇帝的面色竟比听说吐蕃作乱还难看?”
猛地,李世民将奏章朝杨妃面前的案上重重一拍,“你教出的好儿子!”他如此说道。杨妃忙捡起奏章来读。此时就听李世民恨恨道:“吴王李恪自去年十月以来,五天一大猎,两天一小猎,就没消停过。每次出行,少则几十,多则百人,出动行障百余架,封路十几里,使得周边百姓没路可走,今春以来,尤为严重,吴王及其属下多次追赶野兽踏入百姓的农田,致使多处春耕农田被毁坏。”他越说火越大,索性站起身来,在室内走来走去,“侍御史劝他几回,希望他改正都没用,眼看百姓春耕田损失严重,安州百姓们有苦难言,这才不得不百里加急诉到朕这里来弹劾他!你听听!可见他都祸害百姓到了何种地步了!朕的儿子竟成了当年隋炀帝那样的人了!”
此话一出,杨妃仿佛受了重重一击,原本优雅淡然的脸一下变得苍白,她嘴唇颤抖了两下,仿佛要说什么,终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这样不长进的儿子,再让他坐在安州都督的位子上只会害了百姓。朕要将他免官,削户三百。王伏胜,让他们去草诏令吧。” 说完,李世民转头看向杨妃,“你有什么话说吗?”
“恪儿犯错,陛下处置应当,臣无话可说。”
“哼,不要以为你就没有错。身为母亲,教育儿子是首要之责。整天把心思放在学禅修道上,而不是去关注孩子的成长,匡正孩子的行为,你能说恪儿一到封地,就变得这样坏就没有你做母亲的责任在里面?若真计较起来你也该受罚!”
杨妃沉默片刻,顿首道:“臣愿领责”。
李世民原只是怒火上来说说而已,没想到杨妃立刻就低头认罚,出乎他意料之外,倒使得他微微一愣,正要开口再说,这时边上一个女声清清楚楚地说道:“臣以为杨妃无罪,不应受罚。”
这句话虽说得极轻,但在静默的宫殿里乍听起来却如响雷一般,等到所有人发现说话人不过是个梳着双鬟的新晋宫女时,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惊异之情。
说话人正是武微月。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此刻是哪来的胆量,是为杨妃鸣不平?是想引起李世民的注意?还是这段时间以来拼命压抑的个性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不管了,随它去吧!反正她已说出了口,反正此时此刻,李世民两道利箭似的眼光正朝自己脸上射来。武微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臣听说陛下爱打猎。房玄龄、魏征天天在陛下身边,每每劝阻,尚且不能阻止陛下去打猎;吴王殿下远在安州,他要去打猎,杨妃又有什么本事阻止呢?”一瞬间,她觉得李世民的脸色变得铁青,如同雷雨降临前泼墨似乌黑的天,原先毫不畏惧的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她低下头,等待着李世民的怒吼。不过预期中电闪雷鸣并未到来,一阵难堪的沉默后,李世民朝跪在地上的杨妃冷冷地丢下一句“帮手找的不错”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武微月心叫糟糕,她是想帮杨妃,不想自己的劝谏适得其反。她想追出去解释,杨妃却阻止了她。
“可我不仅没帮到您,还害得您受圣上误会,我必须去说清楚!”
“并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每一个误会都是因为误会的人愿意那样去相信。你不用自责。不过,下次可别再那么鲁莽了。要知道,君王的权威如同猛虎,挑战它随时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除非猛虎自己愿意走进笼子,人是无法把它关进笼子里的。”
杨妃不再说话,她凝视着后院里那象征着大海波涛的白沙石地。廊外的金色的日光斜射进来,武微月仿佛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她眼里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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