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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意?
我对吉祥说:“上次兄长来时,带来的奶酪、肉干给简郡王福晋拿些来尝尝”,吉祥应声去了,不多时便端了个春字剔彩漆盒来,盒子打开四个半月格子里分别呈着几样科尔沁特产吃食,简郡王福晋捏了几块放到嘴中轻咬,面上便显出唏嘘之意。我笑着对几位夫人说道:“大家也都尝尝吧,只是你们可能吃不惯,原是科尔沁兄嫂带来的,物离乡贵,倒是简郡王福晋吃着味道如何?”
简郡王福晋原是科尔沁多罗贝勒绰尔济之女,新嫁到济度府上,正是想家的时候,这时尝到些家乡的物产,自然更是思念亲人。简郡王福晋起身福了一礼,回话道:“回太后的话,臣妾尝着味道醇香,有科尔沁草原上的风的味道。”
我让她坐下,笑着说:“你嘴巴倒厉害,都能尝出风的味道来了”,简郡王福晋这才有些面红,低头含笑不语。我接着说道:“要在草原上,你得叫我太姑祖母,咱们的辈份可隔得远了,到了京城,成了我们家的媳妇,倒又隔得近了。都是科尔沁嫁过来的,离了家乡,咱们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济度若是对你不好了,只管告诉我,我去让叔王收拾儿子。”
简郡王福晋脸上泛起丝丝红晕,伶俐的嘴巴一抿,含笑低语道:“太后惯会取笑人,简郡王他,对臣妾很好。”我嘴角含了淡淡的笑意,手中拨弄着玉堂富贵纹的盖碗,怅意慨然道:“好不好的,你自个儿知道便罢了,我也是白替你担心,只看着新媳妇刚过门没几个月,侧福晋便生了孩子,幸而生得是格格还罢了,若是个儿子,又是上了玉牒的侧福晋生的,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现如今又把你推到这个风口子上来——”
我沉吟着不再言语,只是一下一下地细细拨弄着碗中茶沫,吹散之后看着清亮红汤,便如我此刻的心情,到我跟前来添堵的,也得看看自个儿眼前可还有碍眼的?
简郡王福晋面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带了郁郁郁寡欢之色,我才笑着吐了口茶沫,递了茶盏出去,吉祥正端着食盒呢,宛如忙过来接了,另添注了新水,又捧了茶盏侍立在侧。这端茶倒水的功夫做得娴熟顺畅,自然是平日里常做的缘故。如此,董鄂夫人的脸上便有不忍之色。
简郡王福晋头的金凤钗口中衔珠,明媚的阳光下莹光闪耀,晃得人眼睛睁不开,面上却再不见这般明媚的喜色,我抚着紫檀夔龙纹玫瑰椅光滑洁净的扶手,对着佟夫人说道:“她是个心直口快没主见的,你得空了也劝劝她,别人家给个针就当棒槌使,没想着自个儿净让人家拿着当棒槌使呢。”
佟夫人这话却是不好接口,欲替自家表亲分辩几句,又心有顾虑,也只得诺诺地应了。
简郡王福晋还想辩驳些什么:“原是臣妾自个儿有些不明白,底下的奴才要做升官发财,理当是来自主子的恩赏,哪还有什么科举之说呢?再者,科举也是前明的——”
“够了”,我将手中拭水的帕子摔在小石桌子上,帕子上娇艳的灯笼海棠沾染了茶水,湿答答地滴水,便污浊不堪了,宛如忙取了新帕替我沾干纤指,又取下护甲细细擦拭。几位夫人见我动了怒气,忙跪下请罪。简郡王福晋虽亦跪着,却是神色倔强不肯认服。我心下好笑:科尔沁怎么尽送些有貌无脑的来呢?
我又气又笑地看着简郡王福晋抿紧地嘴唇与微抬的下巴,笑骂道:“真是油蒙了心了,我且问你,你可是长子长媳?现何人掌理郑亲王府中馈?”
简郡王福晋一愣,只得答道:“臣妾婆母年迈,大嫂纳喇氏现管着家事,臣妾是次子媳。”
我紧接着问道:“那现在府上管事的有几人?奴才多少?庄子几个?家人几百?是正蓝旗的奴才多还是汉军旗的奴才多?”
简郡王福晋不意我有此一问,登时愣在那里。
我再看她呆头鹅的样子:“你才嫁过来几个月?自个儿院子里的事还没整理清楚呢,倒替别人强出头。左不过济度在朝堂上看皇上起了开科举取仕的心思,让你来探口风罢了。不说别的,这窥探圣意的罪过若是郑亲王知道了,就可以把你送回科尔沁去了,你说济度这安得什么心思?”
简郡王福晋此刻才真的愣在那里,我伸出手来,宛如便递上一盏新茶,茶色水温刚好,我饮了两口平抚下心境,看着简郡王福晋心绪不宁的样子,知道此时的她心智已乱,便再度点醒她:“你回去明告诉济度吧,这科举取仕不是皇帝定的,是当初辅政亲王和摄政王亲自议定的国策,若他有什么想法,直接找他阿玛说去就是,再不用想这些法子拐着弯来我这儿打听。皇帝的心思也不是他能揣度的。”
再看看地上跪着的夫人们,我单挑过佟夫人说道:“你是个聪慧的,婉滢这点随你,虽然她不言不语的,我却极喜欢这样的性子。你这位表弟媳怕是脑子有些不够使的,我这也算是她娘家的长辈了,才这样说她,你便劝劝她去吧,总得让她明白了出宫去”,佟夫人敛了笑意,恭敬行礼后应下了。我接着又对她俩个说:“春花过了夏莲未绽,花园子里的景致便有些不耐瞧了,原本也不是让你们来赏花的,过会子储秀宫的功课也该歇了,让人领着去看看婉滢吧,至今骨肉有些子悄悄话儿说呢。”
打发走了这两位,我才看向地上仍跪着的那个——董鄂夫人。
命宛如搀扶了她额娘起来,我让人撤了茶水点心,另换了些几样精巧吃食,既有玫瑰浆、梅花膏,也有蟹黄酥、松子糖,几样零碎小吃往桌上一端,就见董鄂夫人的面上泛出激动神色,盈盈双目中星光点点,便知她已认出这些都是女儿做的。
我亦含了融融笑意对着董鄂夫人:“夫人快尝尝吧,这些可是宛如一大早便起来忙活着弄的,看和平时在家里做的可一样?”董鄂夫人此时便有些摸不着我的心思了,起身谢过后,宛如亲自用乌木包银箸夹了蟹黄酥孝敬额娘。董鄂夫人忙推辞道:“你是服侍太后的,怎能擅离职守?”我倒忽悠一笑,说道:“不妨的,现如今宛如在我跟前儿侍候得多,在夫人跟前尽孝的便少了,今儿个就多尽尽心吧。”董鄂夫人尝了女儿亲手做的甜点,看着自幼娇生惯养的姑娘如花般容颜,却要在宫中做女史熬岁月,别家姑娘如佟佳婉滢般虽亦在宫中,却是名份已定,富贵前程自是指日可待的,只是宛如若真是等到二十五岁出宫,再去哪里寻好亲事?
董鄂夫人终是忍不住爱女情切,再次俯身行三叩三拜大礼,礼毕才直起上身恳求道:“太后仁慈,宛如愚笨,臣妾愿替宛如服侍太后,还请太后开恩放宛如出宫吧。”
我细细打量着身形纤巧的董鄂夫人,唇角的笑如春日樱花,层层叠叠,深深浅浅,让人不着边际。
半晌,我才出声言语:“佟夫人是聪明人,夫人亦是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事”,想到简郡王福晋那愚笨无脑的靓丽容颜,长叹一口气,再说道:“起先敲打夫人,只是看不过夫人太过淡定的神情而已,我便直对董鄂夫人言明吧,我不是难说话的人,只是需得对了我的心思,若是不对我的心思,我也不是好说话的人。”再看了宛如今天通身气派的打扮,我起身亲扶了董鄂夫人起来,董鄂夫人忙口称不敢,自扶了女儿起身。只是一边踱步活动着坐久有些酸麻的腿脚,一边与二人说话。
“这宫里宫外都传言董鄂继夫人能做得了鄂硕的主,今儿个见了夫人才觉得此言不虚,不说夫人的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单是看着夫人和宛如看上去宛若姐妹并立,便知道夫人是有心思有手段的。”话及此,这董鄂夫人面上一怔,接着便也轻轻笑了,入宫至此,才在面上现出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再出口便不是礼仪规矩俱全却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套话连篇了,如风拂杨柳的笑容再次呈现在姣好的容颜上,出语竟有些老友般的随意与亲腻:“太后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呢。”
我亦笑着对言:“和有意思的人说话才有意思呢,对着呆木头也只能当木匠了。”
此言既出,董鄂夫人竟爽朗地笑出声来,如银铃蹙振,轻脆却带着风情过耳:“砍砍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我眼波一转,接口道:“不稼不穑,胡取三百廛兮?”说着,我叹一口气:“这可真是说我这样的人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白吃着黍民供养罢了。”
宛如等人忙跪倒在地:“太后何出此言,太后母仪天下,理应为天下养。”
董鄂夫人却不慌不忙,笑着说道:“太后作此自怨自艾之语不过是逗咱们玩吧,你们竟然还当真了。”我也扑嗤一声笑出来,对她说道:“偏你就看出来了,也吓唬不成了。”董鄂夫人唇边依然挂着柳叶弯弯的笑意,随意且悠然地说道:“臣妾也是刚刚看出来的,太后与臣妾倒有些相像呢。”
“哦?”我黛眉一挑,“那你倒说说咱们哪里像呢?”她却避而不答,这本就是不合规矩的,尊长问话按规矩是不能不回的。我却从她面上看不出丝毫在意。
董鄂夫人闲在在地挑了一块松子糖含在嘴里化了,又饮了口茶,才说道:“圣母皇太后为天下尊崇,臣妾却不过是个继室,还是夫君抬爱,原不过是个妾罢了;太后儿女双全,臣妾只得这个女儿是亲生的;太后心系天下,臣妾却只关心此身能否安逸,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这个女儿了,可臣妾从太后的眉梢眼角,总感到太后与臣妾有些相似,许是那抹不在意吧?”
听闻此言,我面上的笑意倏忽不见,蓦然明了,原来我近来懒怠倦动,竟是因着我不在意吗?
我不在意福临?因着他倒底不是我的儿子?不在意政局安稳?不在意后宫平和?不在意……?可是我一直一直努力疼爱福临,尽最大的努力帮他,教他,难道我还是不够在意他吗?
董鄂夫人面上显出平淡久远的忧伤,手轻轻抚过女儿如月盈水的面庞,声音如缥缈的一屡轻岚:“太后的心思,臣妾不能随意猜测。只是臣妾不在意,是因着臣妾在意的人不在了,当初若不是有了宛如,臣妾也就不在了。”
董鄂夫人面上终于带了庄重之色:“太后对宛如究竟是什么打算呢?可否告知臣妾,臣妾也好略安心些,若需要臣妾做些什么,太后尽管分咐就是,横竖臣妾也就这么一个在意的人了。”
我点点头,再不用那些玩味、探究、虚假的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你的女儿好好爱我的儿子,却不要让我的儿子爱上她。”
看着董鄂夫人的面色由红艳转成苍白,最终变为虚弱的心痛,我的心亦丝丝抽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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