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短篇集合

　　过了数日，杜萼又造访了一次，还是被拒在门外。
　　杜萼不是一点眼力界都没有的人，也不知李大先生用意在哪，想着真要是不愿意见，老般巴巴的凑过去反倒惹人厌烦。
　　尘埃落定，杜萼却慌慌又失了主张，觉出此时越走越远，不知前景如何，更不知到了何时何日才能如了洛舟心愿，一同归乡。
　　南北行开的前一天，杜萼又去李先生的府上拜访了一次，送的是店面两成的红利。
　　洛舟提这事的时候，杜萼想都没想便问，“多少合适？”
　　“一两成。你看？”
　　杜萼想了想，“那就两成。”
　　洛舟点了点头，“别说太多。李大先生知道这是拿两成买他的庇佑。蝇头小利他不会在乎，收不收就看他的决定了。”
　　“知道了。”杜萼想了想又道，“明天你真不过去？这两天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太舒服？”
　　“不。”洛舟想了想，“没什么事，这几天冷，过会就好了。我去等你。”
　　“不舒服就算了。”杜萼照旧打了热水，还是替他暖着，还是稍许有些失望，垂首将布巾沥了沥，乘热敷在了他的背上。
　　洛舟展了展身子，仰头笑道，“别忙了。早点休息。”
　　杜萼手上动作仍旧未变，低声道，“往常我在外面，总想着你会开心。看来未必。”
　　洛舟身子一偏，湿哒哒的布巾就一下拍在了他的脸上，他头一偏，水又顺着颈子流了下去，他低声道，“你不是在为我活着。”
　　杜萼没来由心中一恼，闷声道，“不为你为谁？”
　　洛舟声音又严厉了起来，“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为了什么？”
　　杜萼心中越加难明，却觉自己半分话也说不出口，恍恍惚惚凝视了片刻，转身坐了回去，“不知道。”她历来不问他的决断，现下忽觉二人渐行渐远，着实是不敢再想下去。
　　洛舟见她动怒，不由暗自懊悔，他本自善于忍耐，却不知这些日子来渐觉焦躁，言语也渐渐失了分寸。他吸了口气，栖身于杜萼身旁坐下了，凉意让他不由自主拧了身子，一瞬间只觉心中多有悲凉，又恐被人发觉，便听声音仍旧硬着，“熬鹰。本就……”他语声将出，慌忙背过脸去，没看着杜萼直身将衣服都批好。
　　“我原来是你的鹰么？”杜萼闻言反问道。
　　“不。”洛舟摇了摇头，“我才是。”
　　……
　　杜萼交付出去的两成红利，对于李大先生来说像是收下了一张白纸。杜萼心知这是他的承诺，对他来说也许微不足道，对于他们来说却举足轻重。
　　存着心事，杜萼有些心神恍惚，将此间事情都交付于掌柜之后立于门外。外间总归热闹，她心情稍许好了，正见马路对面洛舟立于墙下，她看过去的时候他也正看向她。
　　自二人昨夜歧以来，倒似许久以来未曾言及的心事终被挑明。
　　洛舟见了杜萼，忙迎了过去，却不想车流穿过，把两人又隔在了可望而不可及之处。
　　杜萼竟迫不及待的踮脚翘望，也不知是心中所想还是，恍惚间似乎洛舟又消失不见，她迫不及待绕过车辆冲了过去，浑然不顾身旁那些嬉笑的学生，她抬头看处，洛舟鬓间倒有了丝丝白发，平日里不及细看，这时伸手拨去倒见更多。
　　洛舟想也明白，扭身避开了杜萼手指，轻声笑道，“昨夜。我错了。”
　　杜萼也觉自己昨日是存了不少小儿女的执拗，不觉红了脸，语声微梗，“我。我原先怎么没发觉的。”
　　“早就有了。不打紧。”洛舟笑道，“是不是难看了。”
　　“没。”杜萼脸色有些红，心中又有些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
　　洛舟与她拥了片刻，在她耳边轻言，“我该时时与你一处的。该所有事都替你担着。该什么都告诉你。该……”洛舟说了语声渐渐低了，“有些事，羞于启齿。”
　　许是心意相通，杜萼竟一瞬念及他话中所讲，她谨慎问道，“是钱？”
　　洛舟似乎松了口气，缓声说道，“风月小说，总归没什么光彩。”
　　杜萼险些因他乍然泛红的脸色笑出声来，压了片刻又觉心疼，推着他到了四周寂静无人的地方，央道，“怀信。以后不了，就当没这些事好不好？”
　　“嗯。”洛舟又道，“近日我常想，我这么做日后你是不是会恨我。你恨我也没事，这世上没什么能万全的。所以我想替你做条退路，万一我想错了或者万一……”
　　杜萼掩了他的嘴，“我不恨你，不怨你。我们不会有如果。”
　　彼时已经入了冬，洛舟脸色显然就有些憔悴，她知他甚深却无计奈何。杜萼正神伤时陆少泽跑来说道，“李大先生和人来了。”
　　杜萼昂头问，“怎么办？你去么？”
　　“嗯。”洛舟微微凝了神笑道，“说不定只是来看看。既然给了你这好处，他不会为难你。”
　　二人一道折身回去，见一中等身量的华服男子低身坐入了车中。杜萼也不管他能否看见，见状对着车窗福了一礼。
　　车窗拉开，那人探首用折扇虚点了杜萼，又瞥了一眼身侧的洛舟，但笑不语。
　　杜萼惊觉这之中全然是冥冥注定，又觉这许久来从没有过这次的光天霁月，她仍旧紧随于洛舟身后，再不似浮萍一般。
　　过了不久，洛舟让杜萼予陆少泽坐了掌柜之名，自己抽身出来，杜萼顿觉困窘大减。
　　二人原本只求立身于此，却不知是真找对了门路还是得人暗中帮衬，竟觉得这一年行来顺利异常，让杜萼不免警觉虚幻不真。
　　如是又过了一年，年尾核计收支之时，竟然也有了不小盈利。
　　杜萼依着承诺将之中两成郑重的送了过去，那人仍是不动声色的接了过去，反递了一张舞会的邀请函。
　　是夜是杜萼第一次参加舞会，也是洛舟第一次与之在所租住的寓所中与之共舞，他二人的舞步都毫无章法，没有音乐的伴随，显得缓慢而又眷恋。
　　他让她环着他的脖子，她引着他，“慢点，不急。”
　　这一年最后一点时间就这样逝去，他们又这样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如同那年教她一样温吞的引导着他们的孩子。
　　民国二十一年的时候，时局已经不再如同数年前那样平和。数年里竟渐有了半条街的铺面经营权，她心知是那个叫李大先生的人放权，只是转念一想，若非他们经营得当，他也未必会让他们日渐生长。
　　为此杜萼自然渐觉力不从心，她与洛舟皆知被李先生所庇佑越多，自然也被旁人所疏离越多。
　　时值东三省沦陷，社会也渐觉动荡，杜萼唯恐被此波及，便又与洛舟言及自己萌生退意。年岁渐长，许是洛舟思量也渐多，二人将手中所掌逐步转入陆少泽手中。
　　临近避走之时，当月已经卸了商会会长之任的李先生托人送来了一份请柬，想是也是做好了退走准备，临走前与之小叙。
　　请柬之上仍旧字迹潇洒，压着落款下却写道，“愿携影中人一见。”
　　这个“影中人”，杜萼不觉生笑。
　　数日后，杜萼与洛舟一同与此人见了一面。席间几人话不多，多也是商道仁道，与数百年来乡祖无异。彼时二人业已过了而立之年，心中早没了少年时的慌乱。
　　末时，杜萼替代洛舟敬了酒，夜色渐晚，这个统摄了此处晋地商会数十年的老人亲送他们出了中堂，笑道，“此时别后，再见想是无期。现下时局纷乱，不知将去往何处？”
　　“未曾想好。”杜萼低声答道，“他愿往哪处，我就去哪处。”
　　“这几年看下来，你天赋不错。”李大先生笑了起来，“就是还得有个人替你决断着。对不对？”
　　杜萼心知自己弱点，忙点了点头，抬头看着凝神微笑的洛舟。
　　归乡之日，她问他，“李先生称你是‘影中人’。你可知道为什么？”
　　洛舟点了点头，“就是一辈子，我也愿。”
　　杜萼凝神笑道，“日后有人提及，万一都记不起你来怎么办？”
　　“也没什么好记着。”洛舟挨在她的额头笑道，“都不重要。”
　　——
　　若干年后，洛舟将一本誊写得干干净净的书稿递与了杜萼。
　　杜萼凝神翻阅，书中是他曾与她提过的故事，老套得无非是：穷书生与富家小姐，书生得了资助上京赶考。得以高中后娶了小姐，平步青云封了诰命。
　　当日洛舟的故事只提到国家危难，外族入侵。杜萼问，“然后呢？”
　　洛舟沉吟不语。
　　时隔数年，书稿中写道，“却见那房中桌案仍是原样，金银锦衣也各在原处。段书生的官帽挂于中堂，官服与乔小姐的诰命服饰叠放得整整齐齐置于案上。问及丫鬟仆役，均说主人主母不知去向，想是避世隐居去了。”
　　杜萼读来不觉怅然，又觉故事不曾圆满。
　　洛舟闻言笑道，“那时候我想，假若我是段书生。遇着了国仇家恨，我是会逃还是会殉国。这么多年，我想明白了。”
　　“所以我们逃了？”
　　“所以我们逃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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