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女儿早背下来了！”甄嬛道，“女儿现在就背诵给爹爹听！”甄嬛说着，将二赋流利背了一遍。她背完了，有些不解，问道，“爹爹，女儿对这四句有些不解——‘朝衔云霞，暮踏霜霭，独眠苇巢，梦萦孤怀’是何意？云霞在天上，看得见，摸不着的，如何用嘴来‘衔’？霜在地上，可以踏；霭于空中飘浮，如何来踏呢？那只鸿鸟很孤独么？她找个伴，不就成了？”
　　我听了不禁低头悄然翘了下嘴角。诗之境可意会，却难言传。甄嬛自幼养在深闺，学习各种规矩礼法，远离自然，如何陶冶那种天然的诗意情趣？且她自小被人捧在手心儿，府中下人无不趋奉阿谀，于美人逸士，甘于孤独高洁的情操，她又怎么可能理解？
　　果然，甄远道为女儿解释了半天，甄嬛还是显得懵然。
　　“嬛儿可还记得那年为父带你进宫，所观纯元皇后的惊鸿舞么？”
　　“记得呀，皇后跳的真好！她长长的水袖扬起来，好似鸿鸟展翅，翩翩翱翔！”
　　“那你想跳么？”
　　“想啊！女儿也想会跳那么好看的舞蹈，可是……”
　　“嬛儿若想跳，倒也不难——会跳惊鸿舞的如今已不止皇后一个，为父可以在宫里找找人。”
　　“真的？”甄嬛大喜，“爹爹，你一定给嬛儿找个师父来！嬛儿也想像皇后那么棒！”
　　“爹爹能找到人不假，怕只怕嬛儿吃不得苦，练不成此舞。”
　　“再苦，嬛儿也能学！世上有什么能难住嬛儿的？爹爹，求你了！求你了！”甄嬛摇晃着甄远道的胳膊，央求道。
　　“那嬛儿要练不成，半途而废呢？”
　　“嬛儿向爹爹保证，一定能练成！”甄嬛举起手来，信誓旦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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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仅有半个月的时间，甄远道果然请来了两位宫廷舞娘。据说她们是当年纯元皇后的专用伴舞宫人。
　　甄远道不想太声张，所以令两位舞娘的轿子从后门而入。但为了表示对舞娘的尊敬，命甄嬛携着流朱和我亲自在门口相迎。
　　两乘红顶小轿落在地上，两位舞娘从轿子出来，一个红衣，一个绿裳。她们穿的虽然娇艳，但看年纪，已近三十来岁。甄远道立刻迎上前去：“两位姑姑终于来了，能请到两位姑姑做小女的舞师，甄某真是三生有幸！”
　　“甄大人不用客气！”那个红衣女子言语甚是爽利，“甄大人既然重金聘了咱们来，咱们自然为甄大人效力，绿腰你说是不是？”
　　绿腰搔了搔头上的玉簪，娉婷着腰肢道，“红袖姐姐说的是呢。反正咱们在宫里也是没用的人了，请假出来到甄大人府上做事，是我们姐妹的荣幸呢。”
　　红袖与绿腰，本是两个极好的名字，只是两个人韶华已过，说话时还不住的搔首弄姿，让人有些难以接受。甄嬛忍不住低头嗤笑了，又回头看看我和流朱，越发抑不住笑容。我和流朱也一红一绿，对照红袖绿腰，也觉得尴尬不已。
　　“嬛儿！”甄远道也看到甄嬛在笑，忙扳着脸训道，“还不赶紧过来拜见两位姑姑！这两位姑姑可是当年纯元皇后的贴身伴舞宫人！你不可不敬！”
　　甄嬛连忙上前万福：“嬛儿见过两位姑姑，还请两位姑姑不辞辛劳，对嬛儿好好教导！”
　　“哟！这位就是小姐了？果然生的花容月貌！却还有几分像……”红袖一时刹不住口，绿腰忙打断她道，“像甄夫人了！前些年我们在宫中也曾见过夫人一面，可真是生的貌美！”
　　红袖这才缓了口气，抿嘴一笑，别有深意道，“甄大人真是有心了。”
　　“说哪里话！”甄远道连忙道，“都是小女好学，听闻民间凡有井水处，皆有跳惊鸿舞者，所以非闹着要学，甄某一向宠溺小女，不忍拂逆，所以才请了两位姑姑来。”
　　却听绿腰叱的笑了，甩着帕子道：“甄大人真会说笑，咱们倒是听过凡有井水处，皆闻歌柳词；可没听说过在井水处跳惊鸿舞的，那还不得掉井里啊！”说着二人对视一眼，都帕子掩口吃吃的笑了起来。
　　甄远道好不尴尬，又道：“此乃细节，甄某实出于一片爱女之心！并不想人尽皆知，还请两位姑姑不要声张出去才好。”
　　“甄大人只管放心，我和绿腰都是守口如瓶之人，绝不会透露出去半字！”红袖和绿腰连忙郑重了表情道。
　　“既如此，甄某在此多谢两位姑姑了！”
　　红袖和绿腰就这样入住了甄府，甄府有的是空闲的院子，特地为两人打扫了一间。两人收了重金，教导甄嬛也格外认真。
　　甄远道为了舞娘授课方便，早就在快雪轩开辟了一间宽敞的练功房出来，可见用心。
　　舞蹈的课程分为理论课和实践课。我因伺候甄嬛，在旁也听了不少。原本想反正也不能练，于是也不屑的在旁听。可是当我要走开时，那绿腰说——小丫头上哪去？一会儿还得帮着小姐换衣裳，练功呢。
　　于是便不好走开，许是我的脸色不太好看，那红袖又笑道，“这小丫头，穿戴这样好，可见平日得小姐疼爱，那该伺候小姐的时候，就更得尽心尽力了！”
　　听了这样的话，我心里好不气闷，但当着元氏，哪敢发作？偷眼看了眼元氏，便放下心来。元氏当然是毫不在意的——她女儿练功时，我只能去那个伺候的，她得意还来不及，又怎会介意？
　　心里气闷着，重新和流朱并肩跪在甄嬛身后的席子上，听绿腰红袖授课。为了不让元氏察觉我内心的气愤，我唯有做出很入神的听绿腰红袖讲课的样子。可我没有想到上一世对舞蹈毫无接触的我，这一世听红袖绿腰一番细致讲述，兼动作示范，竟引得兴趣大增——至此才明白为何人说舞蹈最美丽的肢体语言。而且，那并不是一般心血来潮的兴趣，而是我急迫的就想要练，尤其是当绿腰绿袖，命我和流朱将一幅巨大的连环画册缓缓拉开的时候，我看着上面每一个栩栩如生的舞蹈动作，几乎呆住了。那天，勉强克制着蠢蠢欲动的四肢，直熬到晚上，去了陆乘风的松客堂。
　　本是要练功的，可是白天那些栩栩如生的舞蹈动作，竟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而且，那些舞蹈动作，对于已然苦练三年武功的我，根本没有难度。但是，当我一个一个将那些动作有些笨拙的演示出来时，却遭到了陆乘风的训斥——“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读书练武要专心，若是心有旁骛，只能一事无成！？”
　　“师父，徒儿就是想学会这个舞。……”
　　“不可以！”陆乘风坚决的摇头，“无用的声色之物罢了，学了也没用！”
　　“既然没用，为什么小姐要学，徒儿却不能学？徒儿就是想练！”我无由的固执起来，并且争辩道，“徒儿要学弹琴，师父说会发出声音，引人关注；徒儿要学画画，师父又说浪费笔墨纸张，容易留下痕迹；徒儿要学下棋，师父说费时又费脑；那徒儿学这个舞，又费什么事了呢？！”
　　“你以为舞蹈就那么好学么？同样需要费时费心！你要不想一事无成，就赶紧放弃！”陆乘风严厉道。
　　“徒儿保证不会用很长时间，徒儿很快就能学会！”我依旧坚持道。
　　“浣碧！”陆乘风从未见过我这样固执，直气的皱眉，“同样的话，为师不想再重复！你不要惹为师动怒！”他这样算是最后通牒么？
　　我心里不是不怕的，可不知为何，我想起了白天元氏不动声色的得意的脸，想起了之前甄嬛的得意与不屑，直气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就是要学怎么了？我一面哭，一面跳起舞来，倒要看看最后通牒无效后，陆乘风能把我怎么样。
　　出乎意料，陆乘风没有把我怎么样，但他愣愣的看着我跳舞的样子，脸上露出了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那天晚上，我跳了多半宿的‘惊鸿舞’，虽然动作乱七八糟的，却很过瘾。陆乘风自始至终也没有搭理我，只独自一人坐在井台上若有所思。我也懒得搭理他，跳完舞独自进屋看书去了。走时，都没跟他告别。
　　回到快雪轩，天色已然将亮。略作打坐休息了半个时辰，起来接着陪甄嬛学舞。舞娘已不似昨日一般长篇大论的讲解，只是详细讲解了一个很简单的舞蹈动作，便开始辅导甄嬛练功了。空闲的时候，我便忍不住又去掀看那些画册。被甄嬛瞧见，高声问——浣碧，你在做什么？我也不惧，只随意答——奴婢看着画上的人好漂亮。……
　　隔了一晚，又去松客堂，轻轻推开角门的刹那，忽听松客堂口有人语细细——“乘风，你别怪这孩子，难不成你要让她从小到大就知道读书练武么？学一学舞，陶冶下性情，没什么不好！”
　　竟是莫小雅！心中暗想她怎么来了？我大吃了一惊，偷眼观瞧，只见莫小雅与陆乘风并肩坐在堂口的台阶上，陆乘风叹了口气：“我并非只怕她用心不专，一事无成。只是素来晓得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事事不肯落了人后，此番学舞，你当她是为了陶冶性情么？怕又是为了攀比！学不会便罢了，学会了若能陶冶性情也罢了。怕只怕她四处显摆，惹出祸来，不仅自身难保，还要牵连到你……”
　　我更加吃惊，心想师父竟这样和莫小雅那样说我，就像说一个累赘，外人！我心里好不是滋味。
　　莫小雅只是笑道：“这便要你这个做师父的好好引导于她了。若她事事不用你操心，还要你这个师父做甚？”
　　话音未落，忽然陆乘风咳嗽了一声，莫小雅便不再说了。院中静了片刻，莫小雅忽然站了起来，拾裙走至院中。借着星月的光辉，我才看到，她今晚穿了一件与寻常衣服不同的洁白的衣裙，确切的说，那是一身舞裙吧。衣裙裁剪得当，包裹的她身段娉婷袅娜。两只长长的水袖如云拢在袖口处。
　　她转过身来，向陆乘风温柔一笑：“乘风，我这便开始了。”她的样子，好像要开始跳舞。
　　陆乘风点头说了个好字。
　　莫小雅复又转身背对于他，蓦地伸臂抛出两只长长的水袖，仿佛峦嶂轻吐云羽。她便这样舞将起来，美目顾盼流波，身姿婀娜如柳。好奇怪——她跳的不正是我现在要学的惊鸿舞么？她每一个动作都喝绿腰红袖给的画册像极了。时值月挂中天，参天老桐下，罗衣似雾，飞袂如云。虽然没有丝竹管弦相配，但我依旧感觉跳舞中的莫晓雅真的美极了。我从未发现素日容颜黯淡的莫晓雅，原来可以这样的美！美得让我望着她呆住了。直到她最后一个动作，回眸一瞥，惊艳凤台，持住身姿，陆乘风击掌喝好，我才痴痴如梦方醒。
　　莫晓雅收了式子，含笑走向陆乘风，陆乘风喝了一声——“还不出来么？！”
　　我这才老树下的石桌后挪步出来，站在陆乘风面前道，吞声道：“谢谢师父，允许徒儿学舞。”
　　陆乘风一笑：“你不觉得该谢谢你晓雅姑姑么？”
　　我瞥了一眼莫晓雅，不情愿的说了声——“谢谢晓雅姑姑。”
　　莫晓雅并不介意，只笑道：“浣碧，你方才都看懂了么？”
　　我点了点头：“看懂了，你的动作很像图册上的动作，但又有些不同。”
　　“这不奇怪，”莫小雅笑道，“毕竟每个人风格不同，形成流派也不相同。”
　　我复又点头，却好奇道：“你不是精于琴技么？怎么也会跳舞呢？”
　　莫小雅得意一笑：“我精于琴技，并不代表不会舞艺啊。你忘了之前，我也曾教过甄嬛跳舞的，只不过她是千金小姐，身娇肉贵，我也只能教她玩玩罢了。”
　　我望着莫小雅，没想到今日也会有求于她，还记得上次在松客堂，看她与陆乘风携手含情凝视的光景，岂止是旁若无人，根本就是把我晾成了空气，那晚我破例没有读书练功，当时就气的转身跑回了快雪轩。
　　“想要学舞还不快着，跳给你晓雅姑姑看，好让她指点你？！”陆乘风笑道。
　　我还是有些迟疑，瞪眼看着莫小雅，莫小雅悠然叹了一声，——“我临出房时，在房里闷了一炉安神香，再过半个时辰，香就过了，也不知小婵会不会醒来，我还是赶紧回去吧。……”说罢，作势要走。
　　“啊？不！……”我听了这话，不禁有些急了，连忙转身跑到梧桐树下，站好身姿，也顾不得害羞拘谨，便跳起舞来。莫小雅不禁低头掩袖而笑，缓缓走近，亲自纠正我一些姿势动作，同时亦为我讲解惊鸿舞的核心精髓，动作要领，不厌繁细。我认真听着的同时，一颗心也悄悄有些感动着。
　　这一晚的收获是极大的，因为腰肢筋骨均已抻开就位，惊鸿舞的动作都不成难度，莫小雅辅导起来，也很是容易。练了一个时辰的舞，便歇息下来，莫小雅建议陆乘风画些鸿鹄飞翔动作的图来，以便我更好的理解惊鸿舞的精髓灵魂所在。我满怀期望的看向陆乘风，谁知他只是含笑：“还是叫你晓雅姑姑给你画吧。……”
　　“啊？”我好不失望，不得不又看向莫小雅，莫小雅抻了抻眉，笑道：“罢了，谁叫我抢了你师父呢？我给你画便是了。”
　　她这话就算无心，可真有些伤我的自尊，我不禁扭开头，脱口道：“没有你，我也能学成惊鸿舞！”话音未落，便听陆乘风道：“你说什么？”他蹙眉严厉的样子，着实吓了我一跳，忙改口道：“谢谢晓雅姑姑！”
　　陆乘风这才舒了口气，但脸上严厉之色依旧不减，“你晓雅姑姑冒这么大的风险，半夜来教你学舞，就是为听你这句没良心的话么？”
　　“好了！”莫小雅连忙打圆场道，“浣碧一句无心的话罢了，你干嘛动这么大的火气？”
　　她话语虽然柔和，但我心里还是不舒服——明明是她抢走了师父，现在又来做好人。心里闷着气，只一言不发，低头冲进屋里去看书。堂外，莫小雅又与陆乘风说了回话，便悄无声息的离去了。

　　又过了两日，莫小雅陪元氏到快雪轩的时候，捎来了不少关于鸿鸟的画作。一幅幅画上，或是青天白云，或是晚霞如火，或是月夜秋江，或是烟水连天，各种鸿鸟翩然飞翔之姿，跃然纸上。
　　我当真为莫小雅的才技惊叹到了极点，复又叹息——她这样的女子，竟然这样埋没在甄府，实在可惜了。好在，她幸运的遇上了师父。终有一日，师父会带她远走高飞，离开这与她毫无人情的天地。
　　心中这样想着，不禁多看了几眼莫小雅，莫小雅亦含笑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连忙站在甄嬛的身边，仔细的观摩画作。
　　对于那些画作，甄嬛倒不急着看。因为她基本的筋骨尚未拉抻开来，还做不出像样的舞姿。倒是我，将那些画和惊鸿舞的画册放在一处，没事闲了，便翻开看看，仔细揣摩体会。

　　转眼，一个月已经过去了，我已基本大致学会了惊鸿舞。陆乘风坐在台阶上看我跳舞，面上表情有些迷离——慨叹道，徒儿，你身上果然有百夷女子的遗传，百夷女子骨骼纤细，腰肢柔软，个个温柔貌美，能歌善舞。……
　　听他这样慨叹，我便知道他又怀念我的绵绵母亲了。我心中也好不怅惘，真个堪羡——黄土垄中，碧珠儿无缘；松客堂内，晓雅有福。
　　那晚，莫小雅也到松客堂来检查我习舞的结果。她对我的进步非常的满意，并说以后有时间能仔细揣摩，再下功夫，说不定还能自成一派。她对我的夸赞，令我十分受用，联想到此时的甄嬛还在为抻开胳膊腿儿的筋脉，而经历痛苦‘摧残’，不禁更加开怀——她今年已经十一岁了，骨龄稍长，所经苦痛，要比我五岁那年陆乘风帮我打开浑身筋骨更为厉害。她虽也是好强之人，但毕竟是千金小姐，身娇肉贵。两位舞娘教她跳舞，可不敢像摧残宫里的小舞女一样，随心所欲。因此一个月下来，甄嬛基本毫无进步。连双腿也还未完全拉开。
　　得意之下，我脱口道：“看她以后还说不说‘横竖我越不过她去’！”
　　活音未落，但见陆乘风立刻又板起了脸，怒道：“你说什么？”
　　我吃了一吓，竟是倒退了两步，莫小雅见状，连忙护我在身后，轻责陆乘风道——“乘风，你吓着浣碧了！就不能说话轻点儿么？”
　　陆乘风气的顿足，“我不严厉对她，难道要她回去显摆，闯下祸端么？”
　　莫小雅摇了摇头，回身向我道：“浣碧，你师父是为了你好。你可要记着他的话，千万不要回去显摆。”
　　我只得点了点头，道：“我记住了。”心里却想——当我是不要命的傻瓜么，会跑到元氏母女面前炫耀？真是担心过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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