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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务完毕时天色已暗,曹钰和章瑛一回到蕙兰苑,三岁多的公主就亲热地黏了上来,照例要趁晚饭前的空闲缠着大人陪自己玩一玩。章瑛曾开玩笑说女儿这时的样子跟见了主人回家的小狗没什么两样,就差摇摇尾巴了。不过今天公主兴致不高,一见皇帝就举起包着纱布的手掌说:“父皇,坏人欺负我了!”曹钰将她抱了起来,一面查看伤口一面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公主说今天自己在御花园里玩的时候遇到了“坏人”。
三五岁的幼童胆子大、爱动手,公主身边虽然总有宫人看护,但磕碰受伤仍旧难免。章瑛不会因此苛责他人,至多吩咐女儿今后小心些,叫乳母等人也多加留意。
公主向皇帝“告状”之后,总是陪伴她外出的乳母杨氏也跪倒在地向皇帝和章瑛请罪。章瑛还以为女儿手上伤得不轻,忙问杨氏叫御医来看过没有,杨氏回答说公主只是擦破了皮,过两天就能长好。章瑛放下心来,对女儿说:“又不是大事,不要撒娇!”不料辰儿突然委屈地搂着皇帝的脖子大哭起来:“坏人欺负我!母父也欺负我!”曹钰见她哭得伤心,立刻又拍又哄,追问杨氏事情的原委。
杨氏看了看章瑛不敢回话,皇帝却板起脸来叫她实话实说。杨氏只好答道,公主所说的“坏人”就是侍君徐央乐的从人徐安。章瑛一听便觉棘手,但也不好当着皇帝的面阻止杨氏讲下去。
杨氏说,公主早些时候午睡醒来便一直念叨着要去看红梅。她看雪霁天晴,就和其他几名宫人带着公主去御花园游逛,没想到在那里糊里糊涂地跟徐安起了冲突,还让公主弄伤了手。
新年过后天气仍旧较冷,御花园里也经常积雪一片。除了几株腊梅,其他品种的梅树还都没有开花的迹象,唯有一株几十年前从异地移来的珍稀老梅独自吐艳,花色又格外鲜丽,引得后宫众人纷纷前往观赏。年幼的公主也觉得新鲜,已经央求章瑛和乳母带她去看了多次。
前几天公主一时兴起,说要采几朵花带回去玩,乳母依言就要给她折一枝下来,却被章瑛阻止了——他一来觉得随意破坏古木不好,也妨碍众人赏花;二来也不想事事都由着女儿的性子。
公主没能如愿,在一旁哼哼唧唧很不乐意,章瑛便把她从乳母手里接过来,指着御花园中来往的宫眷宫人说:“你瞧,大伙儿都是为了看花才到这儿来的,我们要是把它折走了,他们准得议论说:哎呀,就是那个小公主,有了好东西就自己藏起来,不给别人看,她可小气啦!”公主一听就说:“谁说的!我最大方了!”章瑛又问:“那这花怎么办呢?我们还要不要带回去了?”公主犹豫了一会儿,好似有点不甘心,最后还是说:“算了,跟别人一起看吧。”章瑛很满意,许诺女儿开春后就叫花匠到蕙兰苑种棵梅树,以后冬天就能在自己的院子里赏花了,公主立刻笑逐颜开,跟他拉了个钩。章瑛还以为自己教育孩子颇为得法,几句话就哄住了女儿,没想到幼童脑子好,竟将他随口讲出的“道理”原原本本地记住了,今日又拿来“教训”了别人。
下午的时候,公主被乳母抱着在梅树边转悠,徐安不久后也到了那里,跟蕙兰苑的众人互相打过招呼便开始忙自己的事。他在树下左看右看,最终选中了一根花势较盛的枝条剪了下来。又要剪第二根时,公主大喊了一声:“不能剪!”徐安起初对公主还算恭敬,解释说这花是徐侍君要了插瓶用的,还说假如公主喜欢,自己也能帮着她剪几根。公主一个劲地摇头,说自己不要,但也不让徐安继续动手。徐安解释了一会儿,终究不耐烦起来,问公主为什么不能剪,公主就把那天章瑛对她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说不能小气把花藏起来不让大家看,最后还加了一句“是我母父说的!”
听了这话,徐安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大好,讥诮地说:“我家侍君喜欢梅花,宫中哪个不知道,剪几枝插瓶也要被人议论?御花园也不是章奉君一个人的吧,有什么话何必借着公主的嘴说,当面对侍君禀明岂不爽利?”他的意思公主自然不懂,但杨氏等人哪里会听不明白。徐安此时也不再顾及公主的反对,又利索地剪下了两大枝梅花。公主急了,抓住树枝不让他剪,忙乱间手掌在树皮上划了一道口子,顿时哭闹起来。徐安转身就走,蕙兰苑的几个宫人却拦着路不让他离开。见此,徐安冷笑道:“你们自己没有看好公主,还要赖到别人头上?蕙兰苑的人好大的威风!”杨氏怕事情闹大,连忙叫其他人不得纠缠,带公主回蕙兰苑诊视包扎要紧。
听了事情的经过,章瑛心想,此事虽然纯属误会,但无聊者兴许就会认定是自己教唆了公主,存心跟徐央乐过不去。不过这类事情无法解释,通常只会越描越黑。于是,章瑛对女儿说:“你弄错了,那不是坏人。他是给你徐伯伯办差的。你一个小孩儿家以后不要管别人的闲事。”公主不服气地说:“母父,不是你说的吗?一个人把花藏起来,大家就看不着了。这不是小气吗?”章瑛无言以对,只能说:“我就是叫你不要摘花,跟别人有什么相干?”公主说:“他小气,我干嘛不能说他?”看到章瑛没什么反应,公主又推了推曹钰问:“父皇,我说的对不对?”曹钰一本正经地答道:“对,辰儿说得没错。他那么大的人还没有我们辰儿懂事呢。”章瑛见曹钰一点都没有帮着自己搪塞女儿的意思,不禁更加头痛,不知来日见了徐央乐如何交待。
曹钰拿了块锦帕给女儿擦了擦眼泪说:“辰儿不哭,父皇给你做主。”说着,他把小季叫了过来:“你这会儿就去徐央乐那里,问问他打算怎么处置徐安,就说朕正等着他回话。”章瑛连忙阻拦道:“这事就是宫人的误会,跟徐侍君不相干,陛下何必问他、叫他难堪呢?”曹钰听了对小季说:“那也好,你只去永福宫把徐安传过来吧。”章瑛再一次阻拦道:“这不还是明着向徐侍君要人?宫里的闲人听了只怕又要编排故事。依我看就算了吧,辰儿又没有怎样。说不定徐侍君听到消息已经责备过徐安了。”
曹钰盯着章瑛看了一会儿,缓缓道:“一个下人如此顶撞公主都能不予追究,你倒是越发大度了。”章瑛觉得他话中有话,一下被说懵了。但是碍于女儿在场,又想到自己曾经立誓克制性子,他只能勉强地说:“我也只是说说罢了。这事全由陛下做主。”曹钰点了点头说:“等用过晚膳再把徐安叫过来,朕要亲自问一问他。”
饭后,曹钰大概也不想叫章瑛见了徐央乐的人尴尬,就让他早些带公主回房去。章瑛惦记着皇帝询问徐安的事,陪女儿玩耍时心不在焉,公主过了一会儿就小声地问:“是不是辰儿不乖,母父不高兴了?”看到女儿说话时带着怯意,章瑛心疼起来,连忙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不是不是,辰儿很好,是母父自己在想事情。”公主还小,戌时过后便睡意朦胧,宫人帮着擦洗换衣后将她抱到床上。章瑛给女儿掖好被角,又在她的小床边坐了一会儿才返回自己的卧室。
成为宫眷的这几年,章瑛与后宫众人相处时始终友好客气,从不涉足纠纷。至于皇帝,章瑛总以为自己跟他还是有默契的,便是偶尔产生矛盾,多半也能平心静气地商量出结果来。但是今天曹钰为什么要讽刺他?是责备他为了在后宫中博取一个贤德的“美名”,宁可委屈亲生女儿,还是怀疑他有意逢迎品级较高的徐央乐?
心中不快,章瑛决定早些休息。很快皇帝也回来了。他对章瑛道:“我已问过,徐安确实出言顶撞了公主,他自己也供认不讳。我已按宫规将他遣出去了。徐央乐那里,我迟些再同他谈谈。”章瑛“嗯”了一声,沉默地看着曹钰梳洗换衣,上床坐到了自己身边。
曹钰道:“你别生气。我恼的是徐央乐,不是故意要说你。不过你既然是个有见识的人,就不该跟远文一样处处让着他。徐央乐眼下虽比过去收敛些,但他身边的徐安都敢这样同公主说话,可见根本不受约束,归根结底还是徐央乐纵容出来的。一个小小的随从就能肆意顶撞公主、恶语议论宫眷,我皇家的颜面何存?你只是不愿多惹麻烦,并非故作姿态,我刚才那样说你不对。不过徐央乐早该得些敲打,你也不要对他太客气——就算你高抬贵手,不跟他一般见识,他也未必承你的情。再说了,要是不让这些人都知道厉害,行事规矩些,等我们开春去了南方,你还放心将辰儿一个人留在宫里吗?”
想到自己很快就要随同皇帝去南方巡视一阵,颇久都不能见到女儿,章瑛心中总是有些难受——公主出生后还没有离开过他一天,可这次他一走就要几个月才能回来。章瑛跟皇帝虽然尚未对公主说明此事,但也可以想见她到时会怎样哭闹哭依。不过章瑛此次出宫也并未意在散心游玩或荣归省亲,而只是为了探望母父。虽然舍不得公主,但章瑛明白自己以后陪女儿的日子还长,见母父的机会却寥寥无几,因此还是决定趁着皇帝南巡之际回江南一趟,免得留下终身遗憾。
章瑛半天没有应声,曹钰兴许以为他仍在生气,就推了推他道:“你要是还有什么不高兴就说出来。”章瑛这才回过神来,想了想说:“陛下处置徐安我没有异议,不过说我对徐侍君太‘客气’,我实在无法苟同。陛下想想,按照后宫品级,只有徐侍君节制我的道理,我怎能不对他‘客气’?今日之事原本就是他宫中的人心中不平,曲解了我的言辞而起,我若再去问罪,岂不是火上浇油?我跟徐侍君同为宫眷,相互间总要留些面子,要是闹得后宫不宁,不是白白授人话柄,陛下也要心烦。唉,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陛下可别以为我是趁着这个由头抱怨自己品级太低!”
曹钰笑了笑说:“我怎么会疑到那上头去。你是君子,那些倾轧伎俩就算想学也学不会。要是人人都是这般,宫里早就清静了。”章瑛斜了他一眼道:“陛下哄辰儿习惯了,现在也拿这套来应付我?”曹钰道:“我这都是实话,哪是哄你?徐央乐那样的心思,你有没有?”章瑛觉得曹钰是在笑话自己傻,没好气地说:“怎么没有?我如今心计可多了!”
曹钰让他把“心计”说出来听听。章瑛随口道:“辰儿再好也不是皇子,今后也不知能不能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我脾气又不好,还不得趁着现在拉拢拉拢其他宫眷、经营点人脉?等过两年陛下嫌弃我了,我还指望着他们给我说情呢!”曹钰听了哈哈大笑,把他往自己怀里揽了揽说:“我倒还没听说过后宫中人失宠于天子,还能靠其他宫眷求情来保住位置的。你明天就去问问徐央乐肯不肯这样帮你?云栖可真是‘才子’,想出来的主意都是这样新奇。”
章瑛被曹钰说得脸上挂不住,转过身去不理他。曹钰却紧紧贴了上来,章瑛明白他的意思,故意移开了些。皇帝凑近他耳边说:“是你刚才自己说的,又躲什么呢?”章瑛奇道:“我说什么了?”曹钰笑道:“你不是抱怨没有皇子吗?还不赶紧生一个?”章瑛又好气又好笑,只能乖乖就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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