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爷又在为朝中之事烦忧呢？“慧如本在弘历书桌前替他研磨，见他蹙眉愁苦地看着案上的纸张迟迟不肯落笔，便柔声问道。

　　”是啊，“弘历叹道，”准噶尔在察罕哈达本只有一支孤军，却引诱得清军离了本营，傅尔丹中了敌军的计，我军损失惨重，群臣今日上书弹劾傅尔丹，真是乱上加乱。且那么多条人命…“

　　慧如在一旁默然不语，只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给弘历把茶碗端了过去道，”爷喝口茶歇歇吧，战事千头万绪，莫要伤了神。“

　　弘历怔了片刻才接过她递的茶，不禁自嘲。他忘了，会侃侃与他分析敌军、我军利弊，津津有味地听他说朝堂之事的，只有…她。“你若乏了，早些歇息吧。”

　　“您都不累，妾身自然不累，陪着爷也是好的，”慧如乖巧道，又开始静静地研磨，也不再与弘历搭话。自打刘嬷嬷被处置后，弘历便不常去静娴那里了。最近也不知怎么，弘历也不向往常一样每日都要去看福晋和孩子，而是来她房里的时间最多。如今她的岁月静好，大约就是这样吧，能好好陪着他，不计得失。看来弘历对福晋也没有多深的情分，慧如暂时也没心思跟她计较了…

　　过了半晌，弘历才又从案上抬头道，”我才想着去请安时额娘吩咐的事。皇额娘如今病情越发的不好，福晋有身孕不能侍疾，你要和娴福晋多在跟前尽孝才是。“

　　”嗯，妾身知道了，“慧如温顺地答道。

　　此时吴书来进来回话道，”爷，西厢房那边让人来回，说宁格格又有了身孕。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弘历却目光没有从奏章上移开，只向吴书来点头道，“知道了。爷这会子公事忙，明儿自会过去瞧她。”说罢，接着提笔。

　　慧如闻言，手上研磨的动作一滞。弘历不过几个月才见她几回，她怎么会又有身孕了？罢了，说到底还是自己的肚子却不争气…此时弘历在跟前，只好收了心绪，向他莞尔一笑道，”妾身就先向爷道喜了。“

　　不知为何，即便现在和慧如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弘历总觉得对不起她，此时听她强颜欢笑而更甚。他向她略不自在地笑了笑，亲昵地抚了抚她的手。

　　——

　　“西厢房那边，一切可都安好？”雨晴边喝着燕窝粥，边问道。和煦盎然的春日里，她正和若妍、静娴与瑜夕在正房的后院里围坐赏花。这样的日子里，跟她们说说笑笑，才不用去想他，不用去想哲宁的孩子，不用去想那一个接一个的烦心事…

　　瑜夕笑道，“姐姐如今推说养胎不出去走动，倒乐得清闲，那边可是好戏不断。”

　　“说来听听？”雨晴饶有兴趣地问道。她虽也让宫人们日日留意着各房的举动，但她知道瑜夕不是个嚼舌根子的人，此时也乐得多听两句闲话。

　　”倒也没什么，左不过是你多拿了我的份例，我又拿了旁人的，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每天吵个没完。金格格的脾气自然是不必说，就连宁格格背地里也多了不少埋怨，”瑜夕只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也好，平日里我最烦金格格没事就去我那里没话找话，如今我乐得清闲，多了空来陪姐姐们说话。”

　　若妍也在一旁应和道，“瑜夕妹妹就是太好性了，说得这样和软。姐姐坐在这里不知道，那边什么狐媚子、贱妇的话可都说出来了。“

　　雨晴先是一笑，随即却又面露忧色。

　　若妍最了解她，深知雨晴虽厌恶锦瑟、气弘历，但作为尽职尽责的福晋，此时定在忧心管理不好弘历的后院，便又说道，”不过，姐姐放心养胎就是了。她们几个左右不过是耍耍小脾气，本事大不到哪儿去，不会让你和四爷为难的。”

　　“你这样说，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雨晴还是多了个考虑，问一旁的彩云道，“我记得，这个月的份例都已分给各房了，西厢房那边可都是给了同样的份例？“

　　见彩云点头称是，雨晴又吩咐道，“宁格格如今有了身孕，便叫人去她哪儿送些咱们房里的补品，反正也用不完。下个月便给她多添些吧，免得落人口舌说我苛待她。“

　　”姐姐从来都是最周全的，“瑜夕道，”自然没有人会说那样的话。我看别宫里还没这个例子，还要说你待人最宽和呢。“

　　”瞧你这嘴，如今跟你若妍姐姐学得吧，说得倒像我偏心了呢，“雨晴调笑道，”你们几个若份例不够用的，缺东少西，尽管来我这里要就是了，自然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若妍笑道，”姐姐就知道拿我开心，我哪里就把瑜夕妹妹教坏了！“

　　雨晴见平常最爱说笑的静娴一直看着含苞待放的海棠发呆，大约也猜出了她为什么伤神，到底皇后是她的族人。雨晴去拉她的手道，”这些天，苦了你一直在储秀宫伺候着。太医院医术高明，不必太焦心了。”

　　“谢谢姐姐，”静娴柔声道，“寿数天定，我自然明白。“说着，却不禁流泪。

　　若妍看得心疼，忙拿出了自己的手绢给她便擦便哄道，”妹妹平日里最爱笑的，哭了才不好看了。“

　　众人对静娴说了些宽慰的话，又说笑了一会，才陆陆续续离开。

　　雨晴正欲起身回到房里，却见桌上还留着若妍的手帕，又看若妍才走到门槛处，便叫住她。待若妍笑着回来拿她的帕子时，雨晴却只怔怔地打量着帕子上的花样。

　　“姐姐若看着好，我也给你绣一个！”若妍笑道。

　　雨晴却默然不语。若妍的绣帕上只在右下角处有一个娟秀的“和”字，令人琢磨不透。而帕子上的图案是一景绿杨柳，衬托着盛开的桃花，依稀亦可见点点细雨，宛然一副春天的盛景…

　　春…和…春和！帕子从她手中差点滑落，雨晴恍然大悟，只觉得自己心跳加快。她尽量自然地拉住若妍的手道，“来，我才想起一事要与你商议。”说罢，将一脸莫名其妙的若妍拉进屋里，又叫众人退下，只留她们两个。

　　“好端端的，姐姐这是怎么了？”若妍在雨晴身旁落了座便问道。

　　雨晴此时已平复了心绪，娓娓念道，“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这‘春’字，再加上一个‘和’字，是傅恒的表字。妹妹真是用情至深，用心良苦啊…”

　　若妍闻言先是一惊，见瞒不住了，也不加以掩饰，只黯然垂首。

　　雨晴仿佛又明白了什么，试探道，“傅恒佩戴的鼻烟壶上的画，就是你的手艺吧？那日你见傅恒时，我便有了个猜想，但终归不知是否…“

　　若妍抬眼时，眸中已闪着泪光。“姐姐都知道了…姐姐与我，从小无话不谈，如今瞒了姐姐这么久，妹妹深感愧疚。“

　　雨晴叹道，”这样的事…我自然不会怪你。只是…什么时候的事？若我一早知道，或许能为你们——“

　　若妍摇头道，”是姐姐进宫后了。父亲执意让我入宫，我们各自心里都明了，只是——”

　　听若妍这样说，雨晴想起了三年前在保定府一对痴心的小儿女，不由地替她惋惜。傅恒又她的亲弟弟…“你我这样人的命运，都是在我们出生在富察家、在苏家那一刻就成形的，可如此，这几年，当真苦了你们…”

　　若妍苦笑道，”姐姐方才吟的诗句，倒不如说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雨晴不禁为她的伤情而感染。原以为，若妍对弘历淡淡的态度，不过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如今才知道不仅如此，便问道，“你怨四爷么？”

　　“怎么会，姐姐说过的话，跟了四爷，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请姐姐放心，我自然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四爷的事，傅恒也不会。“

　　”你这样说，倒让我觉得羞愧难当了。我们彼此的了解与信任，我自然知道你不会。我只是心疼你罢了。“

　　若妍擦了泪，嫣然一笑，“其实我如今也认命了，宫里路本就坎坷，能在这里与姐姐相伴，也是一种难得的福分。”

　　“你能这样想，也好，”雨晴凄然道，”只不过，我是真心为你好，便要多嘴嘱咐你一句，万万不可与傅恒有什么瓜葛。不仅四爷是个聪明人，这宫里上上下下都是聪明人，即便这个帕子，日后也莫要用了。“

　　若妍踌躇了一瞬，才郑重地点头，”好。“

　　傍晚时分，雨晴如往常逗弄着永琏，只是看着他如今越发有神的眼睛，仿佛凝视着另一双与他极其相似，却深邃不见底的眸子，让人不禁唏嘘。直到永琏抓住她的手咿呀地叫个没完，才眉开眼笑地同他玩耍。

　　——

　　暮春时节的储秀宫前院一片寂寥。皇后重病，宫人们一直谨慎地侍奉着，不敢大声喧哗，甚至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都悄无声息，生怕出半点错漏。皇上已一怒之下罚了太医院，自然不会放过犯了事的宫女太监。往日里描龙绣凤、雍容华贵的宫殿此时只显得萧索，里里外外萦绕着略带苦涩的药香。

　　皇后躺在榻上，苍然无力，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有几千斤重。她近日里清楚地觉得，自己大限将至。

　　”秋月，秋月——“她哑着嗓子叫了两声，却没有人应。环顾四周，平日里都是一堆人围着，此时她一觉醒来竟一个人都没有，让人十分纳罕。听到了一串不急不缓，极其熟悉的脚步声，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来了，”皇后疲惫的声音里带着释然，费力地在榻上撑起身子。

　　”皇后娘娘怎知是嫔妾？“熹贵妃含笑看着她，一丝不乱地蹲身行礼。”娘娘若有什么吩咐，嫔妾去做便是。“

　　皇后冷笑道，”本宫都到这份田地了，你也不必行那些虚礼了，坐吧。”

　　“谢娘娘。”

　　”你把他们都打发走了？“

　　熹贵妃答非所问。”皇上命嫔妾趁皇后娘娘在病中打理六宫，只是，嫔妾有一事不明，还需请教娘娘。众人在眼前碍着咱们说话，故而把他们支走了。”

　　“你这一年多都在帮本宫协理六宫，有什么你还不懂的？”

　　熹贵妃似笑非笑，”恕嫔妾愚钝，只是，嫔妾读《大清律》时，有一则不明。皇帝继位，尊嫡母为母后皇太后，而尊生母为圣母皇太后。这两者，究竟是哪个位份更高？“

　　皇后被她问得一头雾水，不耐烦地答道，”自然是母后皇太后。“

　　”这就是了，“熹贵妃仍笑着，声音却变得愈发凌厉，”嫔妾原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思来想去也不明白，既如此，娘娘为何会不惜一切手段要置四阿哥、四福晋于死地？“

　　“你放肆！”皇后话刚出口，因情绪激动，一口气不顺，便伏在榻上咳喘不止。

　　熹贵妃站起身，绕到榻边俯视着皇后道，”难道我所说有假？碧桐书院、刘嬷嬷、绛雪轩，哪一件不是拜娘娘所赐？“

　　”本宫从未想过要害四阿哥，那不过是老三媳妇狡诈、自作主张，“皇后费力地说道。自己若真将死，也没有否认的理由，索性与她撕破了脸。

　　“那娘娘想害四福晋，为的让你乌拉那拉氏的女子日后当皇后？”熹贵妃面色变得越发扭曲，“富察氏可是您亲自挑的。”

　　皇后冷哼道，”本宫挑的？皇上早就看好了富察家，马中堂也事先打好了如意算盘，不过是把这个人情卖给了本宫。保不准本宫当日什么都不说，皇上也要赐婚呢。“

　　”嫔妾就是不明白了，您为了一个远房的侄女，竟如此大费周章？“

　　皇后却笑了，反问道，”本宫也不明白了，贵妃这般韬光养晦、深藏不露之人，竟为了富察氏，把本宫害到如此田地！”

　　熹贵妃此刻也只有释然，“嫔妾过来，就是料到娘娘快撑不住了，来送一送您，让您走也得走个明白。”

　　皇后闭紧双目，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按住自己的额头，极力保持清醒道，“我也有我的无可奈何。静娴虽不中用，但我也是迫不得已。如今乌拉那拉氏一族在朝廷上势力大不如前，没有别的法子了。”

　　“你的无可奈何？”熹贵妃语气嘲讽，“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从前也是嫡福晋，可我呢？你好歹也有乌拉那拉氏一族的人，而我呢？你的无可奈何，怎能与我的相提并论？”

　　皇后惨然一笑。“是啊，就是这乌拉那拉氏一族的荣耀，终究把我毁了。”

　　熹贵妃此时也彻底卸下了伪装，恨恨道，”我这么多年，什么时候不是恪守本分，对你和皇上言听计从，从不敢逾矩半分，换来的却是什么？“

　　”想必你这话已憋在心里许久了吧？”皇后此时笑得异常安宁。她顿了片刻，才长舒了一口气道，“终究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皇上，如今也是罪有应得吧。”

　　熹贵妃并没有想到皇后会如此释然，只默然不语。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即便没有钟太医的…良药，我这几年心力不济，是迟早的事，“皇后仍沉重地呼吸着，每字每句说得都十分吃力。”不过，我要告诉妹妹你，富察氏…她太聪明了，就连你日后也会难以掌控。可说到底，她，还有我那不中用的侄女，都是给这宫里添了可怜人…“

　　“这深宫之中，谁不是可怜人啊？”熹贵妃感慨道。”想当年一同侍奉在潜邸的人，哪一个不是可怜人？就连敦肃皇贵妃，母家战功赫赫，皇上那么宠她，还不是死了三子一女，眼睁睁看着皇上赐自己兄长自尽，何尝不也是可怜人…“

　　皇后冷笑道，“妹妹你就不是。皇阿玛当年在圆明园见你时就说过，你是有福之人，如今还不是应验了么？”

　　深宫之中的有福之人…听着就让人觉得讽刺。“有福无福，只不过是如人饮水罢了，”熹贵妃淡然道，思绪远飘。有弘历，算是她的福气吧，只是，自身的幸福，她早已不会去想，不敢奢望了。

　　见熹贵妃半晌不语，若有所思，皇后终于费劲地说出了她一直最想说的话，“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忘记他吧？”

　　熹贵妃脚下一趔趄，颓然坐到榻旁，形色仓皇，又惊恐又义愤地与皇后对视，”你——”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皇后又安详地闭目，怡然道，“妹妹放心，皇上不会知晓此事。即便知道了，本宫如今都到了这份田地，皇上心里什么不清楚，若没了你，日后后宫、外戚，就单富察家独大，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说着，皇后粗喘着气，忽一阵猛咳，拿开遮着嘴的手帕时只见上面沾了几丝腥红。皇后已气力全无，却依旧微扬了扬嘴角悄声道，“只苦了十三爷了。”

　　”你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熹贵妃像着了魔一样，抓住皇后的肩膀，“快说！”

　　可皇后的身子却越来越沉，昏昏不省人事。熹贵妃将手指放置皇后的人中时才觉察到，她已气若游丝。

　　“来人！皇后娘娘不好了！“

　　——

　　不久，宫中上下传来了消息：皇后薨，享年五十一，谥号曰，孝敬皇后。雍正帝痛悼不已，命辍朝五日，持服二十七日，由皇四子、皇五子朝夕在大行皇后行祭奠之礼，后宫女眷在灵前举哀尽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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