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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所系
自大公馆里出来,书云便有些恹恹的。林父承钰因有李逸訢亲自送回,也就没有派自家的车子去送书云。李逸訢在一旁察觉书云有些沉闷,不似以往的活跃,知道她大约是怀着些心事,于是总不时低头去瞧她,见她不语,他便也不说话,只是将一双眼睛牢牢看住她,只瞧得书云有些难熬,隔了不到半晌,这才开口道,“逸訢哥哥,你总瞧着我做甚么。”
李逸訢听得她终于肯开口,心下不免一喜,笑道,“总算你开口了,我就是要瞧你能闷到几时。”说着,又道,“我晓得你不开心。现下我在这,你想哭也好,想骂也好,我只看着听着,绝不告诉了旁人。”
书云闻言,一时沉默不语。隔了良久,她才稍稍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似乎颇有些犹豫。她这一迟疑之间,李逸訢已然将她心事看了一个透彻,正色道,“还是因为记挂着在林伯父那里的不快事,是不是?”又道,“你怜惜我所处立场,不欲增加我的为难,是不是?”他这么两问,虽然简单至极,却是当当地正中了书云的心事。书云愣了愣神,继而点头道,“父亲这处于我,总是生疏,倒无端端地像个陌生人,令人好不自在。”说时,低下头去将右边鬓边的一些头发都捋向耳后去,接着道,“今日你也见了,家里新添的这些面孔,我是从不曾见过的,竟连一个小小的弟弟都有了。”说到这里,面上兀自含了一丝凄楚的笑意,哼然道,“我当真是被除算在外啦。”
李逸訢见她这般凄凉,不由心内也是一痛,却又碍着是林家的家事,自己作为小辈,实在无能为力。出了会神,这才将她手突的一牵,抬将上来,细细瞧着那上头被掌击的伤处,问道,“可还疼吗?”
书云轻轻摇了摇头,道,“不过是一处击伤,何以能伤得了我一丝一毫。不过心中伤痛总是难愈罢了……”说着,微微叹了一口气。李逸訢见她这样,眉目间蓦地一软,只将她的手牢牢地攥在手里,仿佛害怕丢了一样。
二人坐在车上,不一会儿就驶入法租界的小公馆前头。书云当先下了车,站在车门前,见李逸訢还准备下来相送,连忙阻住他,笑道,“逸訢哥哥,你忙碌一天了,这会子我已到家了,你也不必再耗费这些时间送我回去,早些回去休息吧。”又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能这样得人照顾。”
李逸訢见她如是说,倒也不再勉强,只得附在车门边上朝她一笑,道,“也好。我就在这里瞧着你进去。你进去之后我便走啦。”
书云点点头,道,“好,这会子我就走啦。”又道,“今天真是谢谢你,逸訢哥哥。”说着,将车门向内一关,朝他挥挥手,便转身向自家门边行去了。
李逸訢凝视着她一路,见她进门之后仍回头向自己挥了挥手,不由也微微一笑,朝她挥手作应。眼见她进去了,这才嘱咐了前头的人,驶车而去。
书云这边才进门,就听见客厅里一片絮絮叨叨的声音。她一愣,入玄关换好了鞋子进去,果然就瞧见自家母亲苏妙瑾气咻咻地叉着腰站在客厅里,操着一口流利的南京话在骂人。菊香就站在她身侧不远,见她骂得凶,自是不免上去劝慰几句。然而她这一插足,直叫苏妙瑾将眼光对准了她,于是点着了火气一骨碌地向她身上撒来,菊香也不敢还口,只得讪讪地受着。
书云本有些不明就里,见自家母亲此刻又在家里发脾气,心内本就焦躁了一分,此刻见菊香在旁劝慰全然是一片好意,却换得母亲这一连声的责骂,一时颇为不平,挺身而出道,“母亲,你做什么又斥菊香姐姐,她又没有做错事!”
苏妙瑾本就在撒气,一颗心里装满了自己的事,哪里还能留心旁的事?也就没有注意书云已然进屋回来了,这会子冷不防地瞧见书云站在自己面前,不由一愣,空了一会子,才开口道,“你回来了?楼上去歇着罢。”语气却比之前又平缓了许多。
书云见母亲并不答自己的话,反而想将自己支开,更加觉得她是在无理取闹,于是大声道,“上午我走的时候分明还好好的,这会子又是从哪里受来了刺激,隔不多时就要骂人取乐呢。”
苏妙瑾听她这么说自己,心头突的一怒,双目直勾勾地瞪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好哇,这么些年来,我给你吃,给你穿,供你上学堂,你瞧瞧你自己被教出了一个什么样子?有这样对着自己母亲说话的吗!”说时,伸出一根手指来向她额上一戳,只将她戳退得一个酿跄,差点跌倒在地毯上头。只听她又道,“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样一个母亲!难道母亲这个词只是一个虚架子吗?旁的人欺辱你母亲也就罢了,这会子你翅膀硬了也想爬到我头上去了,是不是!你果真是你父亲的好女儿,淌着他的血,也就学会了忘恩负义!”
书云听得茫然,眼见她这般气焰嚣张地将自己与父亲连在一起同骂,哪里还来得及细想,自是颇为不服地还嘴,只道,“我怎么了?我上学堂学的本是知书识礼,就只每回逢着你的‘莫名其妙’才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而已,这会子你又东拉西扯说上些别的东西做什么?即便是我做错了,同我父亲又有什么相干?你自以为自己有多命苦,依我看,世上比你命苦的多了去了,也没瞧见几个是同你这般模样。你要什么有什么,这些年,你想去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谁人管得过你了?这家里一丝一毫哪一样用的不是父亲的?你还要人怎样待你,把一颗心挖出来掏给你才行么!”
苏妙瑾听了她这一番话,字字句句都如针一般刺进她的心里。静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发笑道,“哼哼,父亲,父亲,开口闭口都是父亲!他真是你的好父亲,生得这样一个向着他的好女儿。他是哪一世攒下的福德,受得这样好的活法!”说到这里,兀自冷冷一笑,“你以为他还同从前一样吗?你以为这些年他还曾将我们母女两个记挂在心上?若不是因为逸訢到上海来的事情,他怎会想起你来,他会早以为李家将这门亲事给抛却脑后了!你以为我们每月从他那里得了什么银钱?他自己忙着自家也就罢了!岂能再顾到我们这偏僻地方?若不是我凭着当年自己攒下的妆奁做本,哪里能得这样好的生活?你以为我当真喜欢这交际场?若不是为你有个好生活,好前途,我拼着这些命做什么呢?”说时,顿了一顿,语气中似有哽咽,又道,“今日你去大公馆里,见着了你父亲,你一颗心就只向着他罢了,忘了这个含辛茹苦待你这么些年的母亲!”她正这么说着,整个眼睛不由都红了起来,红得像汩汩流动的鲜血。书云从没有见过母亲这副样子,被她这样一吓,只将她唬得呆在了原地。苏妙瑾发泄过这一通,蓦地静了下来,只细细地瞧着书云,那目光里似有哀怨,有伤痛,有挂怀,有不忍……其中糅合了太多的情愫,只看得书云心惊不已。苏妙瑾这样静静地瞧了半晌,眼里终于淌下泪来。她一转身,尽数将眼泪拭去,便在客厅的小几跟前拾起一只细管的长烟,燃着了火,放进了嘴里。
书云突然觉得,她的一生,看起来同这烟径一般。看似漫长,然而只要一经点燃,实际很快就将彻底焚烧至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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