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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与名字
王小雨在ICU住了整整五天。肝破裂修补术后,又经历了感染关、ARDS(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早期的惊险,最终在呼吸机和多种高级生命支持手段下,艰难地稳住了生命体征。当她被转到普通病房时,依旧极度虚弱,身上带着引流管和监护线路,但那双眼睛,总算有了微弱却清晰的神志。
她的丈夫,一个同样年轻、脸色憔悴的男人,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事故调查初步认定是雨天路滑,王小雨骑的电动自行车为躲避一辆违规变道的轿车而失控摔倒,头部和腹部撞到路沿石。轿车逃逸,尚未归案。男人握着妻子苍白的手,反复呢喃:“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林静秋查房时,会简单向王小雨解释她的病情和恢复情况。王小雨多数时间只是静静地听,眼神空茫,偶尔会望向自己平坦下去的小腹,然后迅速移开视线,嘴唇抿得发白。她不问孩子,一次也没有。
直到转出ICU后的第三天,林静秋在例行检查后,准备离开时,王小雨忽然用极其沙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口:“医生……孩子……是不是……没了?”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她丈夫的手猛地收紧,眼圈立刻红了,别过头去。
林静秋停下脚步,转身,走到床边,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平缓但清晰:“是的。送你来的时候,情况非常危急。我们尽了最大努力,但没能保住孩子。为了救你,我们不得不进行了子宫切除手术。”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王小雨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有什么东西迅速破碎,又迅速凝固成一片空洞的灰暗。没有哭喊,没有质问,只有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然后归于沉寂。过了很久,她才极轻地“哦”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她的丈夫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冲出病房,压抑的哭声从走廊隐约传来。
林静秋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王小雨紧闭双眼、微微颤动的眼睑,知道那平静的表面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失去孩子,失去子宫,对于一个二十五岁的女性意味着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有些伤痛,必须由时间和当事人自己去咀嚼、消化,甚至永远无法真正消化。
她能做的,是确保王小雨身体顺利康复,并提供必要的心理支持资源。她示意护士多留意王小雨的情绪变化,并联系了心理科和社工部,准备在她身体条件允许时介入。
日子在监测、换药、康复训练中缓慢推移。王小雨很“配合”,让吃药就吃药,让活动就活动,但像个失去了提线的木偶,沉默寡言,眼神总是没有焦点。她丈夫忙前忙后,细心照顾,但两人之间的对话少得可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哀伤。
一周后,王小雨可以下床进行短时间活动了。一天傍晚,林静秋下班前去看她,发现她独自站在病房的窗前,望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晚霞的余晖给她瘦削的侧影镀上一层暖色,却驱不散她周身的孤寂。
“在看什么?”林静秋走近,轻声问。
王小雨没有回头,过了几秒,才喃喃道:“以前……下班的时候,天也差不多这样。”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总想着,快点回家,给他(她)听故事……我们连名字……都想了好几个。”
那个未曾谋面、甚至不知性别的孩子,终于以“名字”的形式,第一次被母亲提及。
林静秋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站在她身边。
“男孩叫‘毅’,女孩叫‘悦’。”王小雨依旧望着窗外,眼泪无声地滑落,但她没有擦拭,“现在……用不上了。”
沉默在病房里蔓延。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房间暗了下来。
“名字很好。”良久,林静秋才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和,“‘毅’是坚韧,‘悦’是欢喜。这两个字,并没有浪费。”
王小雨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
“它们可以留在你的记忆里,作为一份纪念。也可以……”林静秋斟酌着词句,“成为你未来生活里,想要去靠近的某种状态。活下去,需要一点‘毅’。而总有一天,或许还能找到一点‘悦’。”
这不是安慰,更像是一种基于事实的、克制的陈述。王小雨缓缓转过头,第一次,用那双布满血丝却不再完全空洞的眼睛,认真地看向林静秋。她看了很久,仿佛在消化这些话,又仿佛只是透过林静秋,看向某种遥远而模糊的可能。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天之后,王小雨依旧沉默,但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活气。她开始主动询问康复的细节,甚至尝试在丈夫的搀扶下,多走几步。心理科的医生来过两次,她起初很抗拒,后来也能简短地交谈几句。
出院前,王小雨的丈夫私下找到林静秋,深深鞠躬:“林主任,谢谢您救了我妻子的命。大恩大德,我们记一辈子。”这个憨厚的男人眼里有泪光,“孩子的事……是我们没福气。只要小雨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林静秋扶起他,只说:“回去好好照顾她,也照顾好自己。路还长。”
王小雨出院那天,天气晴好。她坐在轮椅上,被丈夫推着,路过护士站时,她停下来,对着忙碌的护士们,用还很虚弱的声音说了句:“谢谢大家。”目光扫过人群后的林静秋,她停顿了一下,极轻地点了点头。
那不是一个笑容,甚至算不上一个明确的表情,但林静秋接收到了那点头里蕴含的东西:一种沉重的谢意,一份对残酷现实的初步接受,以及,或许,一丝极其微弱的、对“未来还要走下去”的默认。
又一个生命,带着巨大的残缺和未愈的伤痛,离开了医院,汇入外面广阔而复杂的世界。她的故事远未结束,未来的路注定崎岖。
送走王小雨夫妇,林静秋回到办公室。窗台上的绿萝又抽出了新的藤蔓,嫩绿逼人。她打开抽屉,里面安静地躺着李薇送的珍珠耳钉、艾米莉的感谢邮件打印件、苏晨发来的南方小院照片、许宁星图的扫描备份,现在,又无形中多了一份关于“毅”和“悦”的名字的回忆。
这些,是她职业生涯里,无法被量化、却真实存在的重量。
手机响起,科室通知,一位妊娠合并急性脂肪肝的产妇刚由外院转入,情况危重,需要她立刻组织抢救。
林静秋合上抽屉,没有任何犹豫,起身,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的衣领,那片陶瓷叶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一荡。
她快步走向抢救室的方向,步伐稳定,目光专注。
晨光已然散去,正午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明晃晃地照进来,将她的影子投在光洁的地面上,拉得很长。
前路依然有风暴,有悬崖,有无法挽回的失去。
但也有需要被点亮的光,需要被伸出的手,需要被记住的名字,和需要被继续走下去的路。
而她,依然在这里。
白色港湾的灯塔,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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