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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光
第三十八章微光
顾觉是被一阵极其轻微、压抑的啜泣声惊醒的。
那声音很轻,像受伤的小兽在深夜独自舔舐伤口时,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呜咽,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和无助。
不是梦。
顾觉猛地睁开眼,心脏在意识到声音来源的瞬间骤然收紧。他循声望去——
阿泐依旧躺在竹席上,没有醒。但他身体微微蜷缩着,薄毯下的肩头在不住地轻颤。苍白的脸上,紧闭的眼睫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泪痕在透过竹窗缝隙的稀薄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重复着某个破碎的词语,眉头紧锁,深陷在无法摆脱的梦魇之中。
他在哭。
这个认知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顾觉的胸膛,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阿泐。那个总是清冷、疏离、甚至带着几分残忍的蛊师,此刻脆弱得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是因为“蚀蛊花”药力带来的痛苦?还是因为那场在万蛊冢边缘的生死搏杀,勾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记忆?抑或是……长久以来独自承受“蛊身”反噬和命运重压的委屈与恐惧,终于在意识松懈的此刻,冲破了所有伪装,决堤而出?
顾觉僵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叫醒他?看着他继续被梦魇折磨?
他犹豫着,掌心那已经麻木的“核痕”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内心的挣扎,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心口的母蛊,传递来一种沉甸甸的、与阿泐同频的哀伤。
最终,顾觉没有出声。他只是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挪到阿泐的竹席边,靠坐在竹墙上。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触碰阿泐,而是极轻、极缓地,覆在了阿泐紧攥着薄毯、指节泛白的手上。
他的手心因为之前的劳作和紧张,带着粗糙的温热。而阿泐的手,则冰冷得如同溪底的石头,还在微微颤抖。
在顾觉的手覆上去的瞬间,阿泐颤抖的手猛地一僵,啜泣声也戛然而止,仿佛受惊般,想要缩回。
顾觉没有用力禁锢,只是稳稳地覆着,用掌心的温度,无声地传递着一个简单的讯息——我在。
阿泐挣扎的动作停顿了。他依旧没有醒,但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线,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放松下来。他没有再试图抽回手,反而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回蜷了一下,触碰到了顾觉的指尖。
那冰凉的、带着细微颤抖的触碰,让顾觉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没有动,任由阿泐的手指搭在自己的指尖上。两人就保持着这个极其古怪、却又异常亲密的姿势,在寂静的深夜里,一个沉睡啜泣,一个沉默守护。
月光缓慢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竹墙上,交织,模糊。
阿泐的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变得时断时续,最终归于平静。只有那湿漉漉的睫毛和未干的泪痕,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紧攥着薄毯的手也彻底松开了,安然地睡在顾觉的手掌之下。
顾觉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看着阿泐沉睡中依旧带着一丝脆弱痕迹的侧脸,胸腔里那股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
愤怒吗?似乎早已被这一连串的生死与共消磨殆尽。
不甘吗?在绝对的命运和真实的脆弱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
剩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融进了骨血里的牵绊,和一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想要守护这份脆弱的冲动。
他不知道这是情蛊的影响,还是他内心真实的选择。或许,两者早已纠缠不清,再也无法分割。
他就这样坐着,守着,直到窗外天色泛白,第一缕晨光驱散了夜色,也驱散了竹楼内最后的阴霾。
阿泐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初醒的迷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当他感受到手背上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和重量,以及近在咫尺的、顾觉沉默守护的身影时,他眼底的迷茫迅速被震惊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所取代。
他猛地想抽回手,动作幅度大得牵动了尚未完全平复的内息,引发一阵低咳。
顾觉适时地松开了手,没有让他感到更多的尴尬。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僵硬的身体,语气平淡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醒了?感觉怎么样?”
阿泐撑着手臂坐起身,避开顾觉的视线,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还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初醒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体内“蛊身”那蠢蠢欲动的反噬感确实被压制了下去,虽然经脉间还残留着“蚀蛊花”药力带来的隐隐刺痛和虚弱,但至少,那股仿佛要将他从内部撕裂的疯狂力量,暂时蛰伏了。
他抬起眼,目光极快地扫过顾觉,掠过他眼底淡淡的青黑和难掩的疲惫,最终落在他自然垂落在身侧、掌心隐约可见暗金纹路的手上。
昨夜模糊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冰冷的绝望,梦魇的纠缠,还有……那只覆在他手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和稳定力量的手。
阿泐的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他抿紧了唇,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重新戴上了那副冷静的面具。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是为了救命,而是为了那无声的守护。
顾觉愣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嘴角:“债没还清,你死了我找谁去?”
依旧是带着刺的话,但语气里却没了往日的火药味,反而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稔?
阿泐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掀开薄毯,试图下床。脚步还有些虚浮,但他拒绝了顾觉伸过来想要搀扶的手。
“我没事。”他走到火塘边,开始如同每一个寻常清晨一样,沉默地生火,准备食物。
顾觉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坚持。他知道,有些界限,阿泐还在固执地守着。但有些东西,一旦打破,就再也回不去了。
阳光彻底照亮了竹楼,驱散了所有阴冷和泪痕。
两人相对无言地吃着早饭。气氛不再像之前那般凝滞紧绷,也不再是阿泐单方面的冰冷疏离。一种古怪的、仿佛暴风雨过后、满地狼藉却终于得以喘息的平静,弥漫在两人之间。
吃完最后一口食物,阿泐放下木碗,抬起眼,看向顾觉。他的目光不再闪躲,黑眸深处是沉淀下来的平静,以及一丝……下定某种决心的郑重。
“顾觉。”
“嗯?”
“关于‘器满’之劫,”阿泐的声音清晰而平稳,“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顾觉的心猛地一提,目光骤然锐利:“什么办法?”
阿泐与他对视着,一字一顿,说出了那个可能改变一切,也可能将两人推向更深渊的答案:
“换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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