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化协议

　　蒸腾的白气如轻纱般笼罩四周，模糊了每个人的面容，林越的话音落下后，短暂的寂静里，只有泉水汩汩流动的声音。
　　沈青囊向林越这边靠近了些，池水传来轻微的水声，她的声音穿过温暖的雾气，温和而充满力量：“从医学上看，免疫与发炎本身，就是身体试图重建平衡与健康的过程。林越，你这个比喻……比‘清洗’更准确，也……更给了我一丝希望，这意味着，我们或许真的能找到一条‘共生’之路。”
　　就在这时，男池那边传来“哗啦”一声水响，像是有人猛地从水中站起，又沉重地坐了回去。
　　陆止的声音从矮墙那边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沙哑和震动：“原来……是这样。”
　　他像是沉浸在巨大的冲击中般自言自语。
　　“我一直以为……当年的决定，是无法洗刷的罪孽，我锁上的那扇门，是道德底线失守的证明。”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但随即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感扬起，“但现在我明白了，我锁上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即将溃烂的病灶。我做出的，是一个指挥官在系统面临崩溃时，所能做出的、最符合理性的选择。”
　　他停顿了一下：“我和它……在做同样一件事。”
　　这句话让两个池子都陷入了寂静，连水声都仿佛凝滞。
　　陆止的声音渐趋冷静，如同淬火后的钢：“只是，它的尺度是星球，我的尺度是一个避难所，它的手段是物理规则的归零，我的手段是一道冰冷的闸门。它比我……更彻底，更绝对，也更……‘正确’。”
　　“所以，我们这些‘幸存者’……我们这些被系统‘判断’为暂时可以共存，或者说，还没来得及被清理的‘细胞’……我们的使命是，必须证明人类这个‘细胞’，值得与这个宏大的‘身体’共生下去。我们……绝不能成为下一个需要被‘隔离’或‘冻结’的目标。”
　　他的话音落下，传来了莫工若有所思的、带着水汽的喃喃自语：
　　“那么，我们所有技术的未来，都必须基于一条新的定律：任何发明与应用，不得触发星球免疫系统的排斥反应……我们需要重新定义……什么是‘进步’。”
　　他的手指划过湿润岩石表面勾勒脑中的蓝图，语速突然加快，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能量！关键是能量形式！如果我们不能再依赖大规模工业化的高能量密度模式……森之民的‘晶核-生物能’思路！我之前那些‘粗糙版’只是应急，但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或许才是未来！小规模、分布式、与本地生物圈形成良性循环！不再是征服自然，而是‘借用’力量！”
　　随即，他发出一声懊恼的叹息，伴随着拍打水面的声音：
　　“见鬼！我现在真想立刻有个实验室！验证哪种变异植物或菌类的能量转化效率最高，如何构建稳定的共生系统……这需要大量的实验和数据！光靠想的不行！”
　　他这从极致兴奋到现实无奈的迅速转换，以及那声拍水，终于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林越忍不住笑着说：“咱们这一路遇到的各种不合理现象对莫工的打击，比遇上的变异体还要多。”
　　这句话引起的笑声更大了，四人之间虽隔着矮墙与水汽，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能感觉到，他们共同守护着一个关于文明存续的秘密。

　　作为受到款待的回报，林越留了一些压缩食物和种子，她相信在这片绿洲里这些种子都能生根发芽。
　　离开时，守火人全体站在谷口，如同为远征的勇士送行。
　　他们按照预定的目标，前往最后的哨所——严寒的最北端，永霜隘。
　　当找到深埋于冰层之下的基地入口时，迎接他们的，是已经产生变异的白夜之子守望者，他们的皮肤苍白近乎透明，覆着浓密的白色毛发，瞳孔缩成细线以对抗雪原反光，为首的队长，一位眼神坚毅如磐石的汉子，嗓音因干冷而沙哑：“没有这身变化，在这里活不下来。”
　　基地内部依靠深埋冻土下的特殊光缆，奇迹般保住了与总部有限的通讯，莫工将最后一个“烛龙”通讯模块接入，随着指示灯由闪烁变为稳定的长亮，终端屏幕上原本微弱、时常中断的信号强度条，骤然攀升并稳定在了高位。
　　操作台前，年轻的技术兵死死盯着屏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又猛地看向队长，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激动得发不出声音。
　　角落里，几个原本沉默擦拭装备的老兵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视线聚焦在那小小的屏幕上，他们布满冻疮和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那是一种极力克制的、近乎虔诚的动容，仿佛在无尽的长夜中，终于看到了一盏不会被吹熄的灯火。
　　队长那磐石般的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稀薄的空气，对莫工，也是对所有人，沉声说道：“这下……我们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这句话很轻，却重重地落在每个守望者的心里，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至此，他们已经完成了总部“点亮所有战略节点”的指令。

　　林越观察基地内部：尽管整洁，但角落里堆放着磨损严重的装备。在一个相对温暖的角落，她看到了用低功耗灯源精心照管着的几方地衣苔藓，里面养殖着少量雪兔。那些兔子虽然有些瘦，却活蹦乱跳，为这片金属与冰雪的世界增添了一抹珍贵的生机。
　　然而，守望者们沉默而坚韧的脸上，不少人带着冻伤的痕迹，嘴唇干裂，牙龈甚至带着不健康的肿胀和血色。她询问地看向沈青囊，医生微微点头，显然知道她要问什么。
　　“队长，”林越上前一步，语气中带着商议，“我们带来了一些补给，或许能帮上忙，另外，让医生看看大家的冻伤吧。”
　　队长愣了一下，看着他们四人虽然疲惫却相对饱满的精神状态，又看了看沈青囊温和的目光，终于缓缓点头：“……感谢，我们确实……缺医少药很久了。”
　　沈青囊立刻打开药箱，先为几名冻伤最严重的队员进行清创，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一边处理，一边轻声询问着伤情和这里的日常。在她看来，治愈不仅是消除伤口，更是重建这些战士被严寒和孤独逐渐侵蚀的、对自身身体的掌控感和尊严。
　　“冻伤并不可怕，”她一边将治愈的白光对准溃烂的伤口一边对有些局促的年轻士兵温和地说，“它是你们坚守于此的勋章，现在，让我们一起来修复它。”
　　与此同时，林越在队长的陪同下去清点他们几乎见底的仓库，货架大都空了，只有角落里还放着两袋冻硬的玉米粒。
　　仓库的最深处有一片区域，几个隐约能看出人形的轮廓被军旗覆盖着，从那军旗的褶皱和边缘，生长出一层白色的、如同冰绒花般的噬冷菌丝，它们覆盖在军旗表面，让沉睡其下的人看起来更像一尊尊沉睡的冰雕。
　　队长站在她身旁，沙哑而平静地解释：“他们是我们的兄弟，临走前……留下了话。”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被菌丝轻柔覆盖的轮廓，声音低沉却坚定，“‘如果实在撑不下去……别让我们的坚守变成白费。’……但我们还没到那一步，我们……会让他们一直睡在这里，直到我们都能回家的那天。”
　　林越沉默地点了点头，心头涌上了混合着敬意与酸楚的情绪，她几乎是带着一种使命感回到仓库外间，开始从空间里取出数量众多的巨大海鱼，将它们整齐地码放好，如同垒起一座银光闪闪的鱼山；又拿出了几个密封良好的大罐子，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干燥卷曲、颜色翠绿的叶片，一股清新微苦的香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是‘绿叶’，一种可以泡水喝的草药。”她向队长解释道，“每天拿一点，用热水泡开，虽然不能当药，但对缓解……嗯，比如牙龈出血、浑身无力这些情况，应该会有些帮助。”
　　沈青囊抽空看了一眼，肯定道：“和鱼一起煮软之后吃下去效果更好。”
　　最后取出库存里仅剩的两罐蜂蜜：“这些变异蜂蜜，可以缓解轻微的冻伤。”
　　“这些……太珍贵了。”队长看着鱼山、绿叶和蜂蜜，冰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我本来就是个供应商，等到了总部，这些找你们领导报销。”然后她用一句祝福缓解了沉重的气氛，“如果吃得好，欢迎再来光临呀。”
　　所有情绪都被掩盖在浓密的白毛之下，他只是庄重地向林越和正在忙碌的沈青囊，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个礼，敬他们的物资，更敬他们的理解与援手。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永霜隘的当晚，天幕被点燃了，极光般的光带毫无征兆地垂下，带着一种神圣而蛮横的压迫感，像撕裂现实的伤口，天空变成了一面无限大的、破碎的显示屏，雪花噪点与清晰的影像交替闪烁，仿佛一个故障的、笼罩整个天穹的投影仪。
　　在雷霆的咆哮中，红土地的天空被狂暴的雷霆撕裂，一个身影悬浮于空，周身缠绕着耀眼的电光，他将雷霆导入大地，击碎试图靠近的变异体，如同他们族群传说中的雷神一样，守护着族人。
　　其次是一片被无边无际、散发着莹莹绿光的变异雨林彻底吞噬的大陆，在这片绿色海洋的中心，一株蚁栖树如同通天的巨人般耸立，庞大的树冠展开，仿佛一片悬浮于云端的、活着的陆地。在雨林低沉的脉动声中，镜头急速拉升，穿透缭绕的云雾，他们看到树冠上是由无数发光藤蔓与巨大花朵交织而成的空中世界，宛如这片新生雨林自行加冕的王冠。
　　接着在风雪的呼啸声中，他们看到了一片被冰层完全覆盖的土地，唯有古老的城堡尖顶露出冰面，在塔楼窗口，一位银发如霜、身周漂浮着发光的水母的灵体女巫静静站立，肩头蹲着一只瞳孔闪烁着幽蓝火焰的透明黑猫，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无限距离，与观看者对视。
　　随后在荒漠里，一位皮肤黝黑、身形壮硕、充满力量的女性异能者，正将双手按在大地上，伴随大地的轰鸣，她面前一个巨大的核废料坑洞，被翻滚的土壤缓缓填平。
　　然后是一片密林，在脚踏枯叶的清脆窸窣里，一位金发碧眼、如北欧仙女一样的异能者，正轻盈地行走于林间，她指尖所触之处，植物疯狂生长，为幸存者们构筑起一道生命的屏障。
　　最后是浩瀚的海洋，在月光下的破碎甲板上，海浪的冲刷声中，美人鱼跃出水面，鳞片折射着星辰的光芒，伴随一声水花的轻响，天幕如同它出现时一样，骤然消失，星空重现。

　　“我……去……” 一个守望者仰着头，下意识地爆了句粗口，手里的工具掉在雪地里都没察觉。
　　“这……是……在放电影吗？！” 另一个年轻守望者揉着眼睛，“还是哪个大佬的全息投影搞错了坐标，投到天上来了？”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爆发出混杂着惊叹与难以置信的议论。
　　“快看！雷神！这特效牛啊！比旧世界所有大片加起来都带劲！”
　　“那棵树！是《阿X达》续集吗？！这场景得烧多少晶核？”
　　“冰封城堡！幽灵女巫造型帅炸了！旁边那黑猫是终极BOSS吧？”
　　“美人鱼！这镜头！这光影！绝对是顶级的CG！”
　　在这极寒的绝境之中，这突如其来、无法解释的奇幻天幕，被目睹者不约而同地当成了一场此生仅见、奢侈无比的露天巨幕电影。、
　　林越四人退到稍远的阴影处，陆止闭眼感应，身体微晃：“无数鲜活的精神波动，这……是正在发生的事。”
　　莫工徒劳地调试着仪器：“没有投影源……这现象本身就在颠覆认知！”
　　沈青囊喃喃道：“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在这颗星球上，生命的形态远比我们想象的多样和坚韧。”
　　林越沉默着，她看到的是一個正在进行激烈生态调整的活着的星球。
　　“管它是海市蜃楼，还是什么磁场记录的古代影像，” 一个脸上都布满白毛的老兵咧着嘴笑，呵出一口白气，“能在这种鬼地方看上这么一场‘大片’，老子这辈子值了！”
　　永霜隘的队长嘴角带着一丝复杂的笑意，走过来对陆止等人说：“看来，这贼老天偶尔也会搞点行为艺术…”却在看到四人的脸色后笑容一僵，不安地低声问：“陆队长，告诉我，我们刚才看到的……不是真的。”
　　陆止望着星空，缓缓回答：“我希望它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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