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黑旗升起
2004年10月·伊拉克·萨迦特村(二)
扎卡维的“课堂”并非只在那一夜里止步。那些夜里被反复讲述的观念像种子,在营地的饭桌、岗哨与集市间悄悄生根,甚至被郑重记录,最终变成“规矩”,变成“法律”。
几日之后,私下的训话被提入议程;耳语裡的策略被写成动员词,原本只有几盏火光的会场,逐渐变成了能够对外宣布新秩序的舞台。
不久,当唐纳德的座位被安排坐在第三排时,他已身处一场从内到外、从私密到公开的权力转移之中。
第三排——扎卡维核心圈的位置之一。这一席位的安排出自物流主管阿布·加迪亚之手,他亲自划定每个座位。执行力极强、沉默寡言的阿布·穆斯塔法也坐在他旁边,阿布·加迪亚认为他应参与组织的每一次重大时刻。
唐纳德环顾四周。主席台正面墙上挂着一面黑旗,用近乎鬼画符的字体写着:“???? ?????? ?????? ???????? ???????? ???????? ????????”(“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的使者”)。这是信仰之旗,也是死亡之旗。旗帜旁几把AK步枪倚墙而立,仿佛在等候命令。
前几排坐着扎卡维最亲密的亲信,各分队头目及来自各省的联络人。后排是坐在地上的普通战士,多数背着枪,低声交头接耳,空气里弥漫着躁动与猜测。没人知道今天的议题,只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集会。
这一天,“统一与圣战组织”(Jama'at al-Tawhid wal-Jihad)将从外人眼中一个普通地区分支,迈向全球圣战序列的转折点。
布帘轻轻一动,主席台旁的门被拉开。阿布·加迪亚站起身,走向场中央,挥手压下喧哗:“大家安静,会议开始。”
布帘完全拉开,扎卡维出现。他身着崭新的黑色长袍,步伐坚定,拉正麦克风,扫视全场,沉默片刻后清了清嗓子:
“我,阿布·穆萨布·扎卡维,今天在安拉和所有信士面前,庄严宣誓效忠乌玛的埃米尔,圣战的旗手,谢赫奥萨马·本·拉登。我们将与□□并肩作战,直到十字军和叛徒被逐出伊拉克,直到□□的旗帜在两河之地高高飘扬。”
“从今天起,我们的组织将被称为‘伊拉克□□’。这是我们的誓言:用鲜血写下誓言,用烈火烧尽叛徒。无论是美军、犹太复国者,还是什叶异端,我们都将一一清算。”
“信士们,圣战的大门已敞开,天堂就在刀锋之上。加入我们,走上烈士之路!你们的兄弟正在巴格达、费卢杰、摩苏尔奋战,他们需要你们的忠诚、子弹、牺牲!”
“让世界听见我们的誓言——□□的黑旗将在伊拉克升起,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建立哈里发国。”
2004年的伊拉克,炮火与混乱像毒雾弥漫街巷。人在废墟中行走,像在雾里摸索归途。扎卡维在雾霾中看见机会,也隐约感到未来的沉重与不确定——不是英雄的凯歌,而是一条被鲜血与恐惧铺就的路。
他清楚自己的局限:既不能像本·拉登那样隐身深山成为象征,也无法依赖萨达姆残余势力——两者都不符他的逻辑。他反复盘算:未来属于谁?属于那些能用鲜血震动世界的人。
于是,他将选择凝成三条冷硬道路:
一,升级残酷手段。他判断美国人最怕的不是一次损失,而是无处不在的恐惧。自2004年春起,他频繁使用自杀式炸弹,亲自导演、放大斩首和虐杀影像,用血腥抢占舆论舞台,将暴力变成传播利器。
二,扩大反美旗帜。他把目标从“赶走美军”拓宽至“清洗叛徒”。袭击不只针对外来占领者,也直指国内什叶派圣地与民众,让宗派仇恨成为燃点,把冲突拉成一根不断颤动的弦。
三,争取“合法”地位。单凭武装终究是流寇,他谋划与□□建立联系,试图成为全球圣战继承者,获得跨境认可与资源。
夜深时,他在破旧安全屋翻看录像带与情报简报,油灯火苗摇曳,冷硬的目光在光影里截出一张无情的面孔。在扎卡维看来,前途只有一条:制造足够恐惧,迫使敌人承认他的存在,让同道者自觉追随。
这是每个恐怖主义枭雄的必由之路——所谓“投名状”,藏在每一次以“斗争”为名的屠戮里,浸透无辜者鲜血。
萨迦特村那夜的火光逐渐熄灭,空气里仍残留着焦木与烟草的气味。唐纳德久久无法入睡,他意识到,扎卡维正在将思想转化为行动,将语言锻造成刀刃。
不久后,第一场以“理念”为名的屠杀便会在伊拉克的街头上演——那是一个误入歧途的美国商人,一辆迷路的越野车,一台等待红灯闪烁的摄像机。
恐惧的传播,总是从一桩偶然开始。
2004年 伊拉克 迷路的越野车
时间退回到几个月前。
4月份的某天,黄沙随晚风钻进车窗的缝隙,夹杂着汽油味和远处焊枪炙烧金属的焦灼气息。白色的丰田陆地巡洋舰刚驶出工地围墙,驶入一条仿佛经历过二战后大轰炸般的街道——四周满是破壁残垣,尘土飞扬。车顶还覆着一层混凝土粉尘,发动机发出一声疲惫的喘息。
驾驶座上的美国建筑商尼克·伯格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头瞥了一眼摊开的地图。然后他轻打方向盘,车头左转,驶入一条没有名字的小巷。
这里没有路牌,没有灯。只有一排低矮的墙,墙后是碎砖和天线丛林。街道安静得过分,甚至听得见后座工具箱中扳手的碰撞声。
他刚加速几米,前方突然闪现出三个身影。
穿着褪色的深蓝制服,臂章模糊,头戴贝雷帽。他们并排站在路中央,像某种临时设下的检点。一个人举手示意他停车,另一个向车尾绕去。
“Checkpoint(检查站)?” 尼克嘟囔了一句,伊拉克自从萨达姆被抓后,临时政府为了维护治安,经常设立临时检查站也是常态,他并没有在意,所以,脚却下意识踩住了刹车。
他刚打开车窗,还没来得及掏出翻译证明,一只粗暴的手已经伸进车里扣住了他肩膀。
“ID(证件),” 那人用近乎命令的英语说,口音生硬。
太粗野了,尼克想抗议,手往后座翻箱找证件。但就在他身体侧过的一瞬间,一股金属的冰凉猛地贴住了他的太阳穴。
那不是警棍,也不是手电——是枪口。
空气像突然被抽走了一样沉寂。他商人的敏感意识到了什么,不敢回头,余光扫见一只戴着灰色皮手套的手,食指已经搭上扳机。
身后的另一扇车门被猛地拉开了,他还来不及喊,嘴就被人从后面用布封住。他的背被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脸紧贴着地毯残留的油污味。越野车咯吱一声熄火,像被拖进了一个无声的陷阱。
他知道,什么地方走错了。
时间来到了炎热的5月份,巴格达某地。无法射出的子弹
那间屋子像是半毁的仓库,一半的屋顶早在空袭中塌陷,另一半残留着几根焦黑的横梁。墙角挂着一面黑旗,四角拉向不同的方向,钉在墙上,变了形,上面用白色阿拉伯文书写着:
???? ?????? ?????? ?????????? ???????? ???????? ????????
Lā ilāha illā Allāh, Mu??ammadun Rasūlu Allāh
(万物非主,唯有安拉;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
白色的书法在阴影中如同刀锋般冷冽。地上铺着一块油污斑斑、试图掩盖血迹的塑料布,一台DV摄像机正对着房间正中,红色的待机灯静静亮着,仿佛在等待某种宣判。
美国建筑商尼克·伯格被推搡着带进来,嘴被布缠住,眼中没有哭喊,只剩挣扎后的麻木。他双膝被强行压在塑料布上,脊背被扳得笔直,好像一尊被雕刻完最后一笔的人像。
他对面,那些蒙面人站成一排,持刀者走得最近。他的手稳,眼冷,不说话,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工作。
就在几米外的废墟里,唐纳德和一群圣战士站在一起,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眼前的尼克清晰可见——汗水、泥尘,还有某种极度清醒的恐惧。
情报局的声音在唐纳德脑海深处响了起来,仍旧冰冷而清晰:
“未经授权,不得参与。你的任务是情报监控,优先追踪扎卡维、奥萨马。不要暴露。”
他额角的青筋跳动,行刑者手中的弯刀像火焰一样烧灼他的眼球。他的脑海里闪过尼克的档案照,那是在护照里露出半笑的男人,还有他自己昨天听到的录音——尼克在审讯中说:“我只是来修点无线电的。”
“他妈的。”唐纳德心中暗骂了一句,口袋里的食指在扳机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松开。
他还在犹豫的瞬间,一个头戴红色格子头饰的圣战士从他面前缓缓走过,脚步沉稳,目光却迅捷地扫过四周。就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那人似有意无意地蹭了一下他紧握扳机的右手——动作不重,但精准,同时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唐纳德的眼睛,像是在刻意打断他的决心。
唐纳德心神一晃,不由自主地转移了注意。那人停在他面前,紧盯的眼神缓和了,并朝他微微一笑,像是在寒暄,外人看来就是同事间的普通问候,但又仿佛隐藏着什么不易察觉的意味,然后静静地站在了他与前方之间。
唐纳德别过脸,闭上眼。随后,一句低沉的祷词响起,接着便是某个沉重物体倒地的闷响。
紧接着,密集的枪声在仓库外骤然炸响,如同雷霆滚过荒原。几名圣战士高举步枪,朝天连开数梭子弹,弹壳在水泥地上跳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呼喊声随即响起,阿拉伯语的“安拉至大”一声接一声,混杂着血与火的狂热,如同某种宗教仪式的高潮。
在他们眼中,这不是谋杀,而是使命的完成。仿佛他们的子弹与刀刃,刚刚替真主执行了一次圣洁的审判。
然后是一片死寂。
录像发布后的几个小时内,它迅速在互联网和卫星频道上传播开来——虽然多数媒体很快切断了画面,但是类似直播的录像血腥画面还是在观众心中留下了浓重的阴影,那段模糊、震颤的图像已经钻进了世界的神经中。
在美国,白宫第一时间召开记者会,发言人压着情绪说出那句话:“这是野蛮的、懦弱的、反人类的行径。”总统亲自致电伯格的家人,承诺“正义终将到来”,尽管没人知道“正义”将从哪里来。
CNN、BBC和《纽约时报》用“残忍”“震惊”“恐怖主义的象征”来描述这起事件。各大新闻社的评论员在播音室里几乎都语带哽咽,画面里切出的静态照片——尼克微笑的护照照与他最后被蒙住眼睛的身影交替播出,成为全球观众心头挥之不去的刺。
在欧洲,法国总统公开谴责:“这是对文明世界的挑战。”联合国发表声明,称此举“严重违反国际人道法”。德国、英国、加拿大等国的外交官轮番接受采访,表情沉重,措辞克制却充满愤怒。
而在阿拉伯世界,这段视频同样激起了两极分化的回响。部分极端分子在地下网络中将其当作“圣战的胜利”四处传播;但更多的普通□□学者与市民发声谴责,指出:“这与□□毫无关系。”开罗一位著名的伊玛目在周五讲道中说:“杀害无辜的人,是对真主之名的玷污。”
网络论坛上,尼克的名字一夜之间变成了全球热搜。一段视频下的评论写着:“他只是一个工程师,不是士兵。”而另一条留言,则写得更简单、更绝望:
“世界疯了。”
扎卡维没有微笑。他从来不是为了“高兴”而杀人。他是在传递一种信息,一种他认为全世界都刻意回避、但他必须用刀尖写出来的语言。
“他们用炸弹、我们用刀,这是我们的“核弹”。”他在烟雾缭绕的屋子里说,声音不高,但每个词都像钉子。身旁的一名年轻圣战者低头,不敢接话。
“他们杀我们十个、百个,没人看见。但我们杀他们一个,全世界都震动。”他又说,语气平静得近乎冰冷。他的眼神越过电视,仿佛在透视千里之外那道惶恐的西方防线。
他知道这不是胜利,但这是效果——是宣传,是心理战,是那种恐惧的感染力远胜子弹的“战争艺术”。
几分钟后,有人递来新的情报:联合国、红十字会、以及阿拉伯世界的宗教学者纷纷谴责这起行为。
扎卡维只是冷冷吐出一句:“软弱者的话,留给软弱者听吧。”
在他看来,外界的谴责不过是另一种软弱的体现,无法阻止他既定的路线。很快,他的新组织如同打了鸡血般,在2004年掀起了自杀式爆炸袭击的浪潮,目标覆盖什叶派清真寺、市场、警察局与联军基地。
与此同时,他开始大量发布斩首西方人质及与西方合作人士的视频,以极端暴力的影像震惊世界。这些行为不仅是恐怖手段,更是他精心策划的政治工具。
他有更深的野心:煽动教派冲突。他将什叶派□□描绘为背教者,试图通过制造大规模流血事件,引发逊尼派与什叶派之间的全面内战。这不仅是恐怖主义的升级,更是他心目中“圣战”的下一阶段。
凌晨3点13分·中情局第七分析室
巴克斯拽下耳机,脑中还在回荡那段录像的前七秒。画面断断续续,但声音连贯——那段她反复听了三十遍也无法习惯的阿拉伯誓词,随后是塑料椅子倒地的闷响,然后是全世界都会懂的沉默。
“这是他第三次换节点了。”技术员史考特靠在她桌旁,低声报告,“先是阿勒颇,再跳到乌克兰的一个地下站点,我们连IP都追不上,像个幽灵。”
“或者像一段祷文。”巴克斯揉着眼角,低咕。
几分钟前,她刚把那份她自称“技术性退却声明”的备忘录发给特内特局长。天亮时,他要带着它走进白宫椭圆形办公室,面对总统那双总喜欢写着“不满意”的眼睛。
“总统问过你,”特内特在电话里压低声线,“为什么我们不直接拔掉源头?”
“因为那是‘非美国服务器’,先生。”她故意用起法律部份常用的措辞,“我们不能跨境拔线,哪怕那根线正连着扎卡维的摄像头。”
“总统不想听法律,他想听胜利。”
“那就换个人去说。”巴克斯愤愤地回了句,“如果他们不愿听真话,就别让我去说。”
局长沉默了几秒,没直接回话。他懂一点网络,也知道现在的技术限度;更不愿把部下推上无解的前线——他们已尽力。
他们都知道:这场战争不完全是在沙漠与废墟中,而在文件系统、法规条文与社交暗网的缝隙里。视频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是“它在美国上传一分钟,就能在全球重生千次”。扎卡维不需要新闻发布会;把链接丢在地下论坛,一个少年就能替他把世界点燃。
“他们没打败我们,他们只是分布式化了。”巴克斯曾对一位副国安顾问这么说,换来的只是嘲讽:“这是恐怖分子说的术语还是技术宅的玩笑?”
现在,她打开一封加密回信——前线的那个“唐纳德”发过来的。他在费卢杰的地下室看完那段斩首录像,问她:“你们能不能让他们闭嘴?”
她在屏上敲了一行字,删掉;又敲了行,删掉。最后敲出:
“我们不是做不到,只是没有一个按钮能令世界安静。扎卡维上传的不是影像,而是恐惧。我们在防火,但法律与电缆都是湿柴。你守护肉身的疆界,我们守护意识的疆界。”
她按下发送,关掉电脑,拉开窗帘。黎明在城市边缘发白,斩首视频依旧挂在网上,点击数像滚雪球一样疯狂增长。
她知道:今夜没有胜利,只有又一次的战斗。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