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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树节的劳动
开学第一次月考的余波,像一场来去匆匆的流感,在云港三中高一(三)班的教室里肆虐了一圈后,留下了一地精神萎靡的“病患”和几张被红笔残酷标记过的成绩单,便算是告一段落。分数和排名所带来的短暂刺痛,很快就被日复一日的课程、仿佛永远也写不完的作业,以及青春期自身那永不停歇的、微小而复杂的情绪潮汐所淹没。生活这辆破旧的老式绿皮火车,又一次喘着粗气,哐哧哐哧地,沿着既定的、看得见尽头的轨道,缓慢而固执地向前爬行。
直到三月的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海洋的咸腥和泥土解冻后的湿润气息,悄然吹进了教室,吹动了讲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的叶子,也吹动了黑板上方那张写着“植树节户外劳动安排”的通知。
一股不同于往日沉闷气息的、带着解放意味的骚动,开始在年轻的身体里酝酿、发酵。户外!劳动!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对于这些大部分时间被禁锢在四方教室里的灵魂来说,不啻于一场短暂的天堂放风。
植树节那天,天气好得近乎奢侈。持续了半个冬天的阴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掀开,露出了后面藏着的、如水洗过般的、湛蓝得近乎不真实的天幕。阳光是金色的、柔软的蜜糖,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洒在脸上、肩上,带着一种久违的、暖洋洋的触感,仿佛能渗透进校服底下那些因为缺乏日照而略显苍白的皮肤里。云朵像一大团一大团新弹好的棉花,蓬松地、慢悠悠地漂浮着,姿态慵懒而惬意。
几辆摇摇晃晃、像是随时会散架的老式大巴车,载着这群如同出笼小鸟般兴奋的学生,驶离了弥漫着粉笔灰和消毒水味道的校园,驶向了云港市郊外那片被规划为“青少年绿化基地”的丘陵地带。
车窗外的风景,像一幅缓缓展开的、色调明丽的水彩画。整齐的田垄,星星点点的、开始冒出嫩绿芽尖的野草,远处蜿蜒的、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银子般光芒的小河,以及更远处那些笼罩在淡蓝色雾气里的、起伏的山的轮廓。一切都充满了生机,一种原始的、不受试卷和分数约束的、野蛮生长的力量。
车厢里充斥着一种近乎狂欢的喧嚣。平时在教室里正襟危坐的同学们,此刻都像是被解除了某种封印。有人大声说笑,有人分享着偷偷带来的零食,有人把耳机的一边塞进同伴的耳朵,分享着当时最流行的《不分手的恋爱》或者《幻听》。就连一向严肃的周晓婉,嘴角也似乎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放松的弧度。
林未雨和渊晨坐在一起,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渊晨像只兴奋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评论着每一个路过的事物,从一头在田埂上悠闲吃草的老黄牛,到某个同学新换的发型。林未雨微笑着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像被某种神秘的磁力吸引,飘向了车厢前排的某个位置。
顾屿和周浩坐在一起。周浩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大概是昨晚某场球赛的精彩瞬间,或者又是哪个游戏里的通关秘籍。顾屿则侧着头,看着窗外,阳光透过车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明暗交织的光影。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种笼罩在他周身、如同实质般的低气压,似乎在这明媚的春光里,被冲淡了些许。他看起来……没有那么紧绷了。甚至当周浩说到激动处,用力拍他肩膀时,他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流露出不耐,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嘴角。
这个发现,让林未雨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丝微弱的、带着痒意的涟漪。
目的地是一片开阔的、略带坡度的荒地。泥土是新鲜的、深褐色的,散发着一种雨后特有的、带着草根和微生物气息的腥甜味道。远处已经堆放着不少翠绿的、根部包裹着泥土的树苗,还有一堆铁锹和水桶。
按照事先的分组,学生们以班级为单位,被划分到了不同的区域。当劳动委员拿着名单,念出“林未雨,顾屿,你们俩一组,负责那边坡上编号A-17的树坑”时,林未雨感觉自己的心跳,像骤然被拨动的琴弦,发出了一声清晰而剧烈的嗡鸣。
周围似乎有几道目光暧昧地扫了过来,夹杂着几声压低的、心照不宣的窃笑。流言的种子,一旦被有心人撒下,即便在看似贫瘠的土壤里,也会顽强地冒出试探的芽尖。林未雨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鞋带,以此来掩饰那一刻突如其来的慌乱。
她偷偷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顾屿一眼。他站在那里,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淡漠,仿佛刚才被念到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某个陌生人的代号。他甚至没有看她,目光懒洋洋地落在远处那堆铁锹上,像是在研究那锈迹斑斑的金属光泽。
“走吧。”他没什么情绪地吐出两个字,率先迈开长腿,朝着那个指定的、孤零零的树坑走去。他的背影在灿烂的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显得有些孤单的影子。
林未雨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鼓劲,然后小跑着跟了上去。
坡上的土质比下面看起来要坚硬许多,混杂着不少碎石。分配给他们的树苗,是一株看起来有些纤细的、叶片呈嫩绿色的不知名树种,根部被湿泥包裹着,用草绳粗略地捆着,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脆弱而又充满希望。
顾屿弯腰,捡起一把看起来最结实的铁锹,掂量了一下,然后便一言不发地开始干活。他动作并不熟练,甚至带着点属于男孩子的、不管不顾的蛮力。铁锹的尖端狠狠楔入泥土,发出沉闷的“噗嗤”声。他用力踩下铁锹的肩部,将一大块带着草根的泥土撬起来,然后甩到一边。重复,再重复。
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在他身上,额前那短短的发茬很快就被汗水濡湿,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深蓝色的校服外套被他随意地脱下来,扔在旁边一丛枯黄的草上,只穿着里面那件白色的短袖T恤。手臂因为用力而绷紧,显露出流畅而结实的肌肉线条,那是一种属于少年的、尚未完全长成却已初具力量的轮廓。
林未雨站在旁边,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她看着那个沉默劳作的身影,看着他被汗水微微浸湿的后背,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样的顾屿,和教室里那个永远趴着、对一切都兴致缺缺的顾屿,仿佛是两个人。这里的他,更像一个……真实的人,一个会流汗,会用力,会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痕迹的、活生生的人。
“我……我来帮忙。”她小声说着,拿起旁边另一个小一号的铁锹,学着他的样子,去铲那些被翻松的泥土。她的力气小,动作也笨拙,没几下就感觉手臂发酸。
“你去扶着树苗。”他没有回头,声音因为用力而带着微微的喘息,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平淡。
林未雨愣了一下,随即放下铁锹,乖乖地走到那株树苗旁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扶住它那纤细的、似乎一碰就会折断的树干。她的手指触碰到潮湿而冰凉的泥土,以及树苗表皮那粗糙而充满生命力的质感。
顾屿继续扩大和加深着树坑。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滑过线条硬朗的下颌,最终滴落在他脚下的泥土里,瞬间便被吸收,消失不见。空气中弥漫着汗水、泥土和阳光混合在一起的、一种原始而蓬勃的气味。
他们之间,隔着一株小小的树苗,隔着飞扬的尘土,隔着沉默。但林未雨却觉得,这似乎是她离他最近的一次。不是物理距离上的近,而是一种……状态上的靠近。他们在一起完成一件事情,一件与分数、排名、流言蜚语都无关的,简单而纯粹的事情。
周围是喧嚣的。其他小组的嬉笑声、铁锹碰撞声、班干部声嘶力竭的指挥声、不知名鸟儿的鸣叫声……交织成一曲生机勃勃的春日劳动交响乐。但在他们这个小小的、由树坑和树苗构成的结界里,却奇异地保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安静。只有铁锹破开泥土的声音,和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树坑终于挖好了,大小深度都恰到好处。顾屿停下动作,用胳膊擦了把额头的汗,然后走过来,和林未雨一起,小心翼翼地将那株树苗放入坑中。他的手指偶尔会碰到她的手背,带着汗水的湿意和阳光的温度,像微弱的电流,让她瞬间僵硬,心跳失序。
他负责扶正树苗,让她往坑里填土。他的眼神专注地看着树苗的根部,确保它被放置在最合适的位置。林未雨蹲在地上,用手将松软的泥土一捧一捧地推进坑里,覆盖住那些盘根错节的根须。泥土弄脏了她的手指,甚至蹭到了她的校服裤子上,但她却奇异地没有感到厌恶,反而有一种……触摸到大地的、踏实的感觉。
当最后一捧土被填回,将树坑填平,甚至还在周围垒起一小圈浇水的土埂时,一种奇异的成就感,像温热的泉水,悄然漫过林未雨的心头。她看着这株刚刚被他们亲手种下、在春风中微微摇曳着嫩绿叶片的小树,仿佛看到了某种无声的誓言,某种被共同埋藏于此地的秘密。
顾屿去不远处的小溪边打来了一桶清水。水波在阳光下荡漾,晃动着细碎的金光。他提着水桶走回来的样子,像一幅被定格的、充满力量感的画面。
“浇水。”他言简意赅。
林未雨接过水瓢,舀起清澈的、带着溪流凉意的水,缓缓地、均匀地浇在树苗的根部。水流渗入泥土,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在回应着土地的渴望。
水浇完了。一切都完成了。小树苗静静地站立在那里,在明媚的春光下,舒展着稚嫩的枝叶,像一个刚刚安顿下来的、对未来充满懵懂期待的新生命。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他们的劳动成果,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一种微妙而舒缓的气氛,在空气中流淌。远处同学们的喧闹,似乎也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就在这时,顾屿忽然从裤兜里掏出了什么。是一个看起来有些旧了的、银色的金属钥匙扣,上面似乎还挂着一个小小的、用途不明的金属片。在林未雨惊讶的目光中,他蹲下身,用那金属片,在那株小树苗靠近根部的主干上,极其认真而缓慢地,刻划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伤到了那脆弱的树皮。林未雨屏住呼吸,看着他专注的侧影,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手指因为用力而泛出的白色。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将钥匙扣收回口袋,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什么都无所谓的淡漠表情。
“走了。”他说着,弯腰捡起自己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转身朝着大部队集合的方向走去。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林未雨一眼,也没有解释他刚才做了什么。
林未雨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等他走远了一些,她才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凑近那株小树苗。
在深褐色的、尚显稚嫩的树皮上,清晰地刻着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字母,或者说,是两个姓氏的缩写——
“L” 和 “G”。
线条有些歪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笨拙而执拗的力度。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这两个小小的字符上,仿佛给它们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永恒的金色。
林未雨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抚过那两个刻痕。树皮的粗糙感,混合着阳光的暖意,透过指尖,一直传到她的心底最深处,在那里掀起了一场无声的海啸。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
但这两个沉默的字母,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响亮,更滚烫,更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进了这个春天的午后,刻进了这片沉默的土地,也刻进了她兵荒马乱的青春里。
远处的集合哨声尖锐地响起,惊飞了树梢的鸟儿。林未雨最后看了一眼那株承载了秘密的小树,转身朝着人群跑去。阳光洒满她的后背,暖洋洋的,而她觉得,自己的整颗心,也正被某种不知名的、滚烫的东西,一点点地填满,照亮。
那片他们刚刚劳作过的山坡,在身后静静地沐浴在春光里。那株新栽下的小树,以及树上那两个无人知晓的字母,像一个被时光悄悄掩埋的宝藏,等待着未来的某一天,被谁再次开启,或者,就让它永远沉睡在这片青春的烟雨迷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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