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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序·女主在上(二)
贞曜元年春,雨下得很密。
紫宸殿的东配殿没点多少灯,窗纸被雨点敲得一阵一阵。武元姝把那封折子的尾页轻轻敲在案上,指尖敲在那一行字上:“女主在上,尤宜远嫌,将帅不得过近。”
墨已经干了,黑得很静。她盯着那几个字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一下。笑意不深,却锋利。
写这句话的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女主在上”,看似在尊她的分,把她抬到“天子”应有的位置上去;“尤宜远嫌”,笔锋一转,顺手就把她与“将帅”并列,暗暗往“女帝失德”“男女嫌疑”上引。
真正要弹的是顾长陵,真正落污名的是她。
“陛下年方弱冠,初临大宝,威望未立。顾将军年少得志,军权在握,日夜侍从陛下左右。臣等忧其内外权重,恐非社稷之福。”
然后,是这一句“女主在上,尤宜远嫌”。
她翻折子的时候,几乎能听见这些老狐狸在案边磨墨时的窃笑:你总得离他远一点吧?你若不离,我们就替你“提醒”。
她本来不该看到这封草折的。按程序,宗正寺拟好,送中书、礼部合看,再择日进含元殿。
结果中书值夜的人,也就是谢从礼把折子“弄丢”了一回。
第二天一早,御前中书便在殿下战战兢兢地回话,说昨夜有一封宗正寺草折,被谢给事“扣下”,以为“措辞不当”,未敢照例投进含元殿。
她没当场发火,只淡淡说了一句:“拿来。”
于是,东配殿的案上,就多出了这封折子。
她把折子从头看到尾。看到那句“女主在上,尤宜远嫌”,指尖停了停。
她不是没预料过,从她坐上这张椅子那天起,她就知道,“女主”这两个字,迟早会被人拿出来做文章。
她只是没想到,他们第一次下笔,会下得这么早,这么直接。她想起太庙那天,宗室、太傅、左相,文武百官一排排跪在在下面。
想起春日问政,她站在殿中间说“镇四境只需一人”,底下那些人或赞、或冷眼。
现在,顾长陵在她身侧侍立不过一年光景,朝堂便开始掂量:这柄刀,是不是离她太近了?要不要先敲一敲?
她合上折子,慢慢吐了一口气,她让人传话。这是她上位之后第一次,因为一封“还没进殿”的折子,把一个给事中单独叫到东配殿。
殿门被推开时,雨声顺着一道缝灌进来。
谢从礼行礼:“臣谢从礼,叩见陛下。”
“免礼。”
她指尖在折尾轻轻敲了一下:“夜里值宿中书,可还算清醒?”
“尚算清醒。”他答。
她抬眼看了他一会儿,把折子往他那边一推:“那你认得这几个字?”
谢从礼低头,一眼就看到那句“女主在上,尤宜远嫌,将帅不得过近。”
他沉默了一瞬。
“昨夜,”她慢慢道,“朕在东配殿批军报,你在中书值夜。”
“这一封,本该今早进含元殿,为什么没有?”
谢从礼跪得很规矩:“臣以为措辞不当,未敢奏入,先自请罪。”
“措辞不当?”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嘴角微微勾了一点:“朕倒觉得,他们措辞很用心。”
“女主在上,尊朕;尤宜远嫌,教朕;将帅不得过近,敲打朕。宗正寺、礼部、中书、几位清流,一起学会替朕操这份心,朕该谢他们才是。”
谢从礼低声道:“臣不敢。”
她看着他,忽然有点想笑。她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是她的同窗,是太学里敢当面骂先生“迂”的那个少年,读礼书读得透,自然懂这封折子“按理”该怎么处理。
按理是进含元殿,读给她听,“陛下谨守礼制,远嫌自保。”
然后,她或者认个“朕有疏忽”,或者说一句“朕自有分寸”,再让中书“存案”。
从此以后,“女主在上,尤宜远嫌”这八个字,就永远写在当年的实录里。她和顾长陵,都会留下一道看不见的痕。
她放下折子,换了个问题:“你怎么看这一封?”
谢从礼沉默了很久,久到外头雨声一阵一阵打在窗纸上。
他终于开口,“臣以为他们真正想要的,不是陛下远嫌,而是陛下与顾将军划开。”
“只要顾将军离殿一段时日,便能证明陛下并不偏倚,以后即便再有流言,也可指着今日说陛下曾有防微之心。”
“所以,”她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臣拟一折。”谢从礼抬头,目光极稳,“请陛下暂调顾将军出京,以振军心为名,巡边一年。折子上写久侍君侧,恐生闲言,提一提尤宜远嫌这四个字。”
“这样,”他说,“所有忧心便有个交代。宗正寺那封草折,可以当作他们多虑,压下不出。”
殿里安静了片刻。她听明白了,他不是要真调顾长陵。他是要自己站出来,当那个“劝陛下防备功臣”的人。
让世人记住的是“谢给事曾劝陛下慎用顾长陵”,而不是“陛下曾被人以女主在上,尤宜远嫌劝戒”。名声从她身上移开,压到他肩上。
她低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你来做那个疑心顾长陵的人?”
“臣向来不讨人喜欢。”他也笑,笑意很淡,“多背一条也无妨。”
她看了他很久。这一刻,她忽然有一种很荒诞的感觉,她明明有手、有嘴、有刀,却被一个拿笔的人挡在前面。
她终于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道:“你可知朕只要在折尾批一句巡边之事,留待后议,顾长陵就不会真出京。你提的这折,会成一拳打在空处。”
她看着案上的那行字,“然后宗正寺那封草折,从此再拿不出来。”
谢从礼沉声道:“臣知。”
她笑了笑:“那你图什么?”
“图陛下一句朕自有分寸。”
他抬头,声音不高,却很清楚:“图顾将军的刀,还握在陛下手里,不被别人以礼递走。”
她没说话,许久之后,她才开口:“好。明日含元殿,你照你想的说。”
她给了他这个机会,也给了自己一个台阶。
第二天的朝会,和谢从礼那一篇里发生的一样。她在百官面前点名问他:“你说顾长陵久侍君侧,恐生闲言?”
又点顾长陵出来:“你可怪他?”
顾长陵在百官之前沉声回:“谢大人忠言,臣不敢怪。”
她在龙椅上,看着那两个跪着的人,一个握刀,一个握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最后,她只淡淡道:“朕明白。顾长陵是朕用的人,朕自有分寸。巡边之事,留待他日再议。谢从礼此折,记一敢言,不罚不赏。”
她把“巡边”按下去,把“尤宜远嫌”按下去,把谢致礼推到“敢言”那一栏里。
散朝后,她临时起意,带着几位近臣去“谢家寒舍吃膳”。那顿饭,外面都说是“宠信”,只有她自己知道,吃的是一顿“算账”。
夜深,人散。谢从礼送她到廊下,她背对着他,看着宫墙外的夜色,忽然开口:“你以后少替朕挡这种折。”
背后的人愣了一下:“陛下嫌臣多事?”
“不是。”
她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朕嫌你这人,总爱替朕挨打。顾长陵的刀,是拿去挡箭的。你的嘴,是拿来骂人,不是拿来挡人的。”
她抬头看向远处黑压压的宫墙:“朕若真要调他出京,不需要你提。朕若不想调他,也不需要你替他挨骂。”
说完,她抬脚上轿。轿帘落下的那一瞬间,她在心里,加了一句,但你既挡了,朕记着。
宗正寺那封“女主在上,尤宜远嫌”的草折,自那之后,再没进过她的眼。
她知道,那八个字并没有消失。它们仍然躺在某个草稿堆里,躺在某些人的嘴缝里。
只是在这代人的实录上,它们永远不会第一次写在她名字后面,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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