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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相拥
冰冷的白光如同退潮般从视网膜上剥离,现实世界的喧嚣与光影瞬间涌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陆淮踉跄了一步,昂贵的定制皮鞋踩在顶级公寓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而突兀的声响。奢华宽敞的客厅,意大利进口的皮质沙发,墙上价值连城的抽象派油画……
熟悉的一切,在此刻都显得虚假而遥远,像一场刚刚散场、留下满地狼藉的舞台剧背景。
空气里残留的、属于傅砚的甜蜜水蜜桃香,和黎梦泽身上那青柠檬般酸涩的气息,都淡得几乎捕捉不到,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失去后的绝对寂静,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黎梦泽就在他几步之外,几乎是摔落在厚实柔软的波斯地毯上。雾霾灰色的鲻鱼头长发凌乱地散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苍白的脸,也遮住了右眼角那片他曾引以为傲、此刻却只想撕裂的蜀葵纹身。
他蜷缩着,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修长的手指死死抠着地毯昂贵的绒面,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泛白,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他那紧咬的、已然渗出血丝的齿缝间溢出,不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更深沉的、濒死小兽般的绝望哀鸣,一声声,刮擦着陆淮的耳膜与心脏。
抑郁期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那曾经张扬不羁、如同行走雕塑般充满生命力的艺术家,此刻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化作一捧灰烬,随风散去。舌钉和耳钉那些冰冷的金属装饰,在无声淌落的泪水中,折射出令人心碎的、嘲讽般的寒芒。
陆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出尖锐的、几乎让他窒息的痛楚。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黎梦泽那被绝望彻底碾碎的模样,那比他预知到的任何未来画面都要残酷千百倍。他迈开沉重如同灌铅的双腿,走向客厅角落那个镶嵌着繁复珐琅彩的古典边柜。每一步,都像是在穿越一片无形的、粘稠的、名为悔恨与无力的泥沼。
他颤抖着手,指尖冰凉,近乎笨拙地输入密码,拉开了最上层那个带锁的抽屉。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一麻,仿佛触电。里面静静躺着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首饰盒,以及一个……被揉皱后又被人小心翼翼抚平展露的、印着彩虹独角兽的便利贴——那是傅砚某次录制节目间隙,窝在保姆车里,用荧光笔画上去的幼稚涂鸦,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给陆总的惊喜(??>???)”,背面还有一小块不小心蹭上的粉色唇彩。
陆淮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他几乎是狼狈地忽略了那张充满了傅砚鲜活气息的便利贴,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凌迟。他只拿起了那个天鹅绒盒子。盒子在他掌心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两个灵魂的重量,压得他手臂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但公寓里昂贵的沉香木香气此刻闻起来,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味道。他转身,一步步,如同走向审判台,走向那个在地毯上蜷缩颤抖、仿佛正在被无形之火灼烧的身影。
他单膝跪在黎梦泽身边,昂贵挺括的手工西装裤瞬间被地毯柔软的绒毛压出深刻的褶皱。他没有试图去安抚,去说任何苍白无力的安慰话语,只是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打开了手中的天鹅绒盒子。
一道温润而璀璨的金芒瞬间流淌出来,柔和却坚定地照亮了黎梦泽被泪水浸透的、狼藉而绝望的侧脸,也刺破了他眼前无尽的黑暗。
盒子里静静躺着的,是一个小巧精致却分量十足的金如意吊坠。
纯金打造的如意云头线条流畅饱满,象征着世俗最极致的吉祥与顺遂。然而,真正让黎梦泽瞳孔骤缩的,是如意柄上,那一圈精心缠绕的、纤细如发丝却红得刺目的丝线!那红线的色泽,与游戏中霜亦舒和江临渊之间那命运的红线何其相似!
它的存在,让这枚原本只是贵重物品的金如意,瞬间被赋予了某种宿命般的、沉重而悲伤的羁绊与守护意味。
黎梦泽那压抑不住的呜咽声猛地一窒。他像是被那道金红交织的光芒狠狠烫到,身体剧烈地瑟缩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凌乱湿黏的发丝缝隙,茫然地、又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探究,盯住了那枚吊坠。
眼泪依旧汹涌决堤,但那种歇斯底里的、仿佛要撕裂灵魂的颤抖,却奇异地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无声的、更加汹涌的泪流满面。
他认出来了。
这是上一次返回现实时,陆淮在傅砚那次孤独症发作前,想要单独给他、却因为黎梦泽自己正处于抑郁期的退缩和傅砚突如其来的不适而最终未能送出的东西。
当时陆淮看他的眼神,是欲言又止的深沉,和一种他当时无法理解的、深重的忧虑。
“小黎……”陆淮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轮磨砺过的喉咙里艰难挤出,带着沉痛的血腥气。他小心翼翼地将打开的盒子递到黎梦泽眼前,那金红交织的光芒映着他深邃的眼眸,里面翻涌着深不见底的痛苦、自责,以及一种黎梦泽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彻底的脆弱。
“这是我上一次……没有给你的原因。”他的目光紧紧锁在黎梦泽脸上,试图从那片泪水和混乱中找到一丝清醒的联结,
“你看到了吗?它的样子……还有,它上面……缠绕的线。”
黎梦泽的视线死死胶着在那圈缠绕的、象征着某种强制羁绊的红线上,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破碎、崩塌,又在绝望中试图艰难地重组。
他沾满泪水和不知是自己还是傅砚血迹的、冰冷的手指颤抖着抬起,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触碰烙铁般的恐惧与小心,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温润的金如意表面,指尖最终划过那圈红得刺目、红得让他心脏抽搐的丝线。
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和难以置信痛苦的字节,从他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唇间溢出:“……线?”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千钧重负,
“像……霜大小姐和……江临渊……那样?”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困兽,死死钉在陆淮脸上,里面充满了混乱的风暴、尖锐的质问,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寻求答案的绝望,
“你……你早就知道?!你知道会这样?!你知道砚砚会……会……”
那个“死”字,像一根毒刺卡在他的喉咙,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只能化作更汹涌的泪水。
“是的。”陆淮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疲惫的阴影。当他再次睁开时,那双曾经如同掌控一切、俯瞰众生的帝王般的眼眸里,只剩下被碾碎后的荒芜与深不见底的疲惫,像一片被战火彻底焚毁、再也生不出一丝绿意的焦土。
“我看到了。你们的未来……很多种,无数个碎片。”
他艰难地、几乎是自虐般地吐出这些字句,预知未来的天赋在此刻成了最恶毒、最残忍的诅咒,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
“我看到过小砚为你挡下攻击……看到过你抱着他冰冷的身体……看到过他眼中……像刚才那样……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
每一个画面,此刻都化为最清晰的利刃,在他脑海中反复播放,凌迟着他每一根神经。
“我看到过你们可能携手安然无恙的未来,但也看到过……无数种……像今天这样……我无能为力的结局。”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陆淮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无法控制的哽咽和前所未有的、赤裸裸的脆弱:
“可是……我很没用。”他重复着,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空旷死寂的客厅里,也狠狠砸在黎梦泽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我算尽了一切可能的变量,我试图干预、扭转……我给了小砚那条貔貅手链,那里面不只是安神的香料,是我能找到的、最前沿型号的神经毒素拮抗剂,因为我看到了楚垣的蛛毒!我甚至……我甚至想过,要不要动用所有资源,强行改变你们进入游戏的序列!把你们分开,或者把我塞到你们中间!”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恐怖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那枚金如意吊坠在他掌心硌出深深的印痕,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但是规则!该死的系统规则!它像最坚不可摧的牢笼!无处不在,无法违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上位者罕见的、彻底崩溃的无力与愤怒,
“我看到了危险,我看到了悬崖!可我找不到一条绝对安全的路带你们避开!我所有的预知,所有的谋划,在它面前都像个可笑的笑话!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你们……看着它朝着我最恐惧、最无法接受的结局,一步,一步,滑落!我保护不了你们……”他的声音再次低下去,带着碾碎灵魂的自责,“我一个……都保护不好……”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的,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彻底撕碎了他一直以来精心维持的、从容不迫的假面。
什么硅谷新贵,什么福布斯权贵,什么运筹帷幄、掌控全局……在命运或者说在那残酷系统绝对的规则面前,他陆淮,也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走向毁灭而束手无策的可怜虫!
巨大的痛苦和如同海啸般的自责将黎梦泽彻底淹没。陆淮的坦白没有带来丝毫释然,反而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反复切割,揭开了更深、更痛、更绝望的层面。
但……但是,看着眼前这个向来如山岳般沉稳、如神祇般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竟卸下了所有骄傲与伪装,露出和他一样、甚至更为深重痛苦的脆弱与无力时,黎梦泽心中那堵因绝望、愤怒和自厌而筑起的、试图将所有人推开的高墙,轰然倒塌了一角。
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痛苦中挣扎。
原来,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陆淮,也会痛,也会怕,也会……如此绝望。
“陆……淮……”黎梦泽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不再是愤怒的质问,也不是冰冷的嘲讽,而是某种更深沉的、源自同样伤口的、同病相怜的悲鸣。
他不再抗拒,不再挣扎,任由陆淮将那枚带着对方体温和沉重得几乎无法承受的寓意的金如意吊坠,轻轻放在他依旧冰冷、颤抖不止的掌心。温润的金色触感传来,那圈缠绕的红线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烙印,烫进他的皮肤,也烫进他死寂的灵魂。
下一秒,陆淮再没有任何犹豫。他伸出双臂,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仿佛要将彼此都揉碎的力道,猛地将蜷缩在地毯上、如同被遗弃孩童般的黎梦泽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让黎梦泽感到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仿佛这是溺水之人在沉没前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是坠入无边深渊时唯一能触碰到的、带着体温的光。
黎梦泽的身体先是僵硬得像一块浸透了寒冰的石头,随即,那紧绷的、用以支撑他不至于立刻碎裂的力气,被彻底抽空。
他彻底瘫软下来,像一只终于找到港湾、却已是千疮百孔的破船,将脸深深埋进陆淮宽阔而温暖的胸膛。
昂贵的西装面料瞬间被滚烫的泪水浸透,那温热的湿意透过薄薄的衬衫,灼烧着陆淮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心。黎梦泽的双手死死攥紧了陆淮背后的衣料,用力到骨节泛白,仿佛那是他与世界唯一的联结。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断断续续的呜咽,这声音,比刚才那撕心裂肺的嚎啕,更令人心碎,更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悲伤。
陆淮的下颌紧紧抵着黎梦泽头顶凌乱而冰凉的灰发,鼻尖萦绕着发丝间青柠檬的酸涩与泪水咸涩交织的气息,混合着自己身上沉香的厚重,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窒息的悲伤混合物。他收紧了手臂,用尽全力抱着怀里这具冰冷、颤抖、脆弱不堪的躯体,仿佛要用自己全部的体温,去温暖一颗已然坠入冰窟、濒临死亡的心。
小黎……
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祈求与恐惧。
砚砚已经不在了……
如果你也消失……
他闭上眼,将那彻底黑暗、毫无希望的未来景象死死关在眼帘之外,不敢去触碰分毫。
那我陆淮,就真的是活在……十八层地狱里了。
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最后的呼吸也夺去。
此刻怀中这个哭泣颤抖、脆弱不堪的黎梦泽,是他对抗那即将吞噬一切的绝望深渊的,唯一的、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只能死死抓住。
用尽全身力气。
不敢有丝毫松懈。
公寓里死寂一片,只剩下黎梦泽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和陆淮沉重如擂鼓般、仿佛随时会停止跳动的心跳,在空旷而奢华的冰冷空间里,绝望地、孤独地共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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