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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相逢
“容姿独占春深浅,金缕香缠翡翠簟。
桂魄初生云幕卷,烛影摇红遮半面。
扉前谁种相思篆?
思绕芙蓉衾枕畔。
有约难逢空许愿,
疑是玉人来别院。”
裕宁公主的贴身宫婢念完这首诗后,语带揶揄,“殿下,又是一首酸诗呢,这些酸儒表情达意文绉绉的,怎么不敢直接来公主面前念。”
“我瞅瞅......”另一个宫婢看了眼,“红叶传情,以寄相思,有心倒是有心,不知道长得是不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裕宁懒懒地倚在玉榻上,一个宫婢给她扇着风,另一个给她喂着葡萄。
她于诗文一道兴趣缺缺,很少有人会递诗文到她面前,没成想会有个呆子,“哪来的?”
语气中带着慵懒与矜贵。
头上的朱钗因为她躺着的缘故,有些歪斜,眉眼的妩媚和如瀑的青丝还是衬得她似是花中仙子一般。
“翰林院来的,是今年的探花郎。”
“哦?”裕宁来了兴致,“拿来我看看。”
她染着红色丹蔻的纤纤玉指,接过那片薄薄的红叶,红叶薄如蝉翼,上面的诗作是有人刻上去的,但是并未见任何破损。
裕宁读了一遍,觉得这诗作排布有些奇怪,寻常诗作,两句一联,应该是整齐工整的。
但是这诗不同,开头四句两句一联,后面四句,一句一列。
奇怪,古怪。
那这诗定然有其他意义。
藏头诗吗?裕宁联起了这些诗句的首字,面色惨然骤变。
荣贵妃死有疑?
“我要见他。”
她的指尖掐进了手心,希望这人真是知道些什么,不是哗众取宠。
“啊?殿下?”
裕宁的大宫女满目疑惑,往常也有人会送些小玩意,但是公主一向是淡淡地看一眼,不予理会的。
今天这是怎么了?
“现在,去将人请来。本宫要见一见这位探花郎。”看来有人已经做出了选择,还给她带来了意外之喜。
母妃的死难道真的有异常吗?
母妃死的时候她才三岁,她关于母妃的记忆太少太少了,但是陪在她身边的教养宫女,同她说过许多母妃的事。
她知道的,她的母妃很爱她,只是身体太差了,不能看着她长大。
母妃,若你真的是被人害死的,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不管这人是谁。
希望东方弘耀不是在哗众取宠,不然她一定会让他知道骗她的下场。
“参见公主殿下,殿下圣安。”
东方弘耀隔着层层珠帘,再次见到了这位金尊玉贵的的公主殿下。
“起来吧。”她也坐起了身,靠着身后的软垫,“说说吧,这首诗。”
“殿下,还请屏退宫人。”他垂眸恳求道。
“好,你们都下去吧。”众人退去。
“现在可以说了吧。”
“你知道些什么?又想要些什么?”
晟阳殿的殿门被宫人关上了,空旷的大殿只余二人。
裕宁说着话一步步地,靠近着,站在下首的探花郎。
大殿很静。
珠帘掀开时玉珠碰撞的声响,行走间衣料擦出的窸窣声......
裕宁红色的丹蔻挑起了那张俊美的面庞,“看着我,然后说话......”
“荣贵妃可能是被南疆一种名叫繁星的毒草所害,这种毒草的根茎有毒,但是毒性很浅,只有长期服用,才会导致人失血过多而亡,但是外人是查不出中毒之象的,只能见中毒之人日渐体弱,面色苍白,身体无力,体有异香......”
“你从何得知?为何又会突然调查我母妃的事?”
“从南家医馆。”
东方弘耀毫不躲闪地说出了自己一早就想好的说辞,这事不应该把顾妤牵扯进来,她已经做到了她承诺的事。
“臣住在左安门附近,那边有间医馆,大夫姓南,医术高明,是南疆人士。”
“说来确实也巧,臣心悦公主,在翰林院查过记录公主生平的内册,自然也知道了公主的母妃荣贵妃的病弱之象,臣便和那位南大夫讨论过,突然惊觉南大夫面色异常。”
“细细追问之下得知了繁星这种毒草,又和皇后生病之时招进宫中的南疆巫医一联系,大胆推测出了当年之事。”
“南大夫见臣已然猜出了真相,承认自己是当年巫医的孙女,她同臣说了所有的事,臣这才斗胆来告诉公主殿下。”
裕宁听着这般离奇诡谲的故事久久不能回神。
天下真是无巧不成书。
但是东方弘耀不敢骗她,所以他说的大概率就是他所知道的真相。
她母妃死后,被抱到皇后膝下养着,皇后待她如亲生的一般,十分疼爱她,要星星就摘星星,要月亮就捞月亮。
母妃在她三岁就死了,她甚至已经记不得母妃的脸了。
但是皇后不一般,她将她养在膝下十四载,她的喜怒哀乐都有她的参与,是她的母后。
“公主不信的话,可以见一见南大夫,南大夫对皇后有怨,怨她过河拆桥,杀了她的祖父,所以才留在盛京,等着时机为祖父复仇。”
裕宁闭着眼,眼眶酸涩得紧,她不敢再睁眼,因为生怕泪会流下来,有失颜面、有失体统。
生恩和养恩,哪个重要?
但若不是皇后毒杀她的母妃,一直陪伴她长大的便是她的母妃,她的母妃,在教养宫女口中温柔纯良的母妃啊,她的母妃没得选啊......
没有人在她的生死面前给过她选择呀!
“公主......”那人轻轻地唤她,伸出了手,拿着锦帕为她拭去了泪痕,“莫要流泪,臣心疼......”
“你想要什么?”
裕宁睁开眼,泪眼朦胧地盯着那张俊美的皮囊。
“正如臣之前所说,臣心悦殿下。”
裕宁冷笑,“东方弘耀......”
他的名字从她皓齿间迸射而出,字字清晰。
“是你自己选择的,要来招惹本宫。”
她的目光自他光洁饱满的额头缓缓下移,至他因为莫名心绪滚动的喉结。
咄咄逼人又带着审视之色。
“本宫知道的,你心里有人,但——
既然选了本宫,从今天起,将她从你的心里剜去,剜得干净些,即使带着血肉连着骨头,也要刮干净!”
她血红的丹蔻掐着他的下颌,脸色不虞。
“还有,本宫要见一见那位南大夫,繁星这种毒草竟然能流入宫中,想必她的祖父和她都有栽种之术吧,本宫要这种毒草,去试一试母后。”
“如果母后没有做过......你可怕死?”
“不怕。”
“好,若母后真的面露异色,本宫会查当年的事,人证物证都要......”这样才能在父皇面前,还她的母妃一个公道。
*
皇后叶氏因为国库空虚,已经削减了几次后宫的开支。
自盛元帝十年前开始潜心修道,后宫就没有再进妃嫔了。
皇宫里的宫人到了年岁的也都出宫了,留下的老人不多,新进的新人越来越少。
她在这样平静无趣的日子里过了一天又一天。
人的年岁渐长,就喜欢回忆往昔。
年轻时的岁月鲜活,对比现在毫无起伏的情绪和生活,那时的日子每一天都很好。
皇后居住在坤宁宫,盛元帝因为修道讲究地利,于是在方位为水相,皇宫的北面,建了一座钦安殿。
明明坤宁宫是离钦安殿是最近的宫殿,但皇后从来没有觉得她离盛元帝的距离随着住的距离缩短而缩短。
在她十六岁的时候,任太子太傅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她和与她同龄的太子也就是盛元帝成亲了。
他们青梅竹马,是儿时最好的玩伴,她情窦初开之时便是发现自己喜欢他。
年少慕艾,最是难忘。
她能感觉得到,他对她也是有情的,不过他的心里总装着天下社稷,总装着朝堂政事,她排在很后面,很后面。
他十六岁的末尾,先帝驾崩,他正式登基成为了盛元帝。
而她成为了一国之母,六宫之主。
她们都站在了各自权利的顶峰。
他又在她之上,皇权之下,无人敢忤逆他,所有人都怕他,又敬他,爱他,也有人要害他。
在他年幼之时,他被先帝的宠妃下过毒,是陪侍他的太监许山海察觉到不对,喝了那毒酒,吐血三升,才换来了先帝对他的重视。
此事之后,他谨慎、多疑,没有办法再去相信其他人,她同他一块长大,这些都是知道的。
她从不强求,只是想要陪在他身边,他太孤独了,而爱慕他的自己无疑也是孤独的。
他和她靠得那么近,但是他们却还是那般的,孤独。
她仍然记得盛元四年的第一个雪夜,朝中有人不满他的新政,竟然在他的酒中下了毒。
他并不知情,只是新政初见成效,心情高兴将自己的酒赏给了身边的宫人,而那宫人喝了毒酒当场就毒发身亡。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那一夜皇宫的雪是红色的,血腥气萦绕着整个皇宫,三日不能散去。
他无助地、脱力地蹲坐着御座前,将脑袋埋进了双臂之中,脸上的表情痛苦到了极点,狰狞得像只兽。
他在她到来之后几乎是贪婪地寻求着她的温度、她的温柔。
红烛燃尽,她从来没有哪一刻能比那时,更能体会到他的孤独,是独坐高台无人敢信的孤独。
明明她就在他的面前,但她仍然是仰着头,吃力地踮着脚才能望见他。
那一夜之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他很高兴,将他立为太子。
后面陆陆续续进来了许多嫔妃,她们都很年轻,鲜妍美丽,就像是暖房里盛开着的花卉一般,柔弱的、美好的,充满生机的。
她照顾着尚在襁褓中的太子,看着他宠幸着一个又一个的嫔妃。
有一些得了他的真心,他奉若珍宝,很快又弃之敝履。
有一些他像是当做玩物一般,拿在手上短暂地把玩着,然后很快又移开了目光。
她一直觉得她是不同的,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她是皇后,她的太子的母亲。
正因为他没有心,所以她并不在乎后宫中那些人的存在,只是消遣罢了。
如果他真的会爱人,那他一定能体会到她炽热的、毫无保留的爱。
然后,
他也能爱她,也会学着来爱她。
但是张婉容的进宫,改变了她的想法,明明张婉容的出身是那么的低贱,一个生父不详的宫女的野种,却因为有一张好看的脸,得了他的青睐。
她第一次见到张婉容时,就产生了危机感,那是一个女人对自己青春消逝、容颜不再的恐惧,但是那时的她不过二十一岁。
正值一个女人最青春美丽的年纪。
张婉容太美了,比她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美。
是能压下其他脂粉颜色的,毫无争议的绝色。
这样的美即使在全是女人的后宫也无疑是出挑的,她沉寂了五年的心骤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她将她放在了身边。
她有时候也会忘记当初为何会那么做,想来想去,应该是起了想要试探他的心思吧。
她冷静地看着盛元帝对张婉容起了兴趣,又封她为妃嫔,让她有了自己的宫殿。
然后,他来坤宁宫的日子越来越少了,到了后来,除了必定的那些日子他从不踏足她的宫殿。
她家世代女子都是要学史学书的,她在书中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了,色衰而爱驰,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没事的,等张婉容年岁更大一些,没有了那张美丽容颜,他又怎么会看重她。
但是她发现了他对她是不同的。
旁人是看不出来的,只当他将张婉容捧到了天上,然后要看她坠落下来,就跟之前他同那些宠妃玩的把戏一样。
但是,她知道,他待她是不同的。
因为她爱着他,所以在他开始学着去爱人时,她立刻察觉到了。
方方面面,事无巨细,无论什么事,他的心里只想着她。
她看到独坐高台的帝王,走了下来——
他从一团没有形状的迷雾,化作了人形,然后长出人的心,柔软的,会为所爱之人跳动的心脏。
他不再孤独,只有她还在原地,他们明明应该是最亲近的,但是她永远都摸不到他的真心,即使他生出了心,那也不是她的。
如果他不爱世人,谁都不爱的话,她不会不甘,但是他学会了爱,但那个人却不是她。
她种了多年的花,开花了结果了,但是摘取果实的却不是她,这样她怎么会甘心呢?
嫉妒是个很陌生又可怕的词,后面她和这种痛苦的、扭曲的感情相伴了一生。
她疯狂地嫉妒着那个叫做张婉容的女人。
恨不得能够取而代之,她想要成为她,成为他爱着的那个人。
心中的声音尖利地狂啸着,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每看一次他拉着她手的场景,都会再破一个孔洞。
寒风穿梭着,发出狰狞的嚎叫,她褪去了人的皮囊,拾起了被称作“繁星”的美丽花朵。
丑陋的她捧着那朵小小的、洁白的花朵如获至宝。
“母后,你怎么在发呆?”她养在膝下的女儿亲热地唤她,她将那株毒草放在了她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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