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花冠

　　视频被投放到幕布上，画面里光线昏暗，镜头里正对着一道黑色的门。

　　环境阴暗潮湿，像是某处的地下室。

　　米迦勒出身于地下城，在参加城区积分赛时，只是凭借实力刚有了一些名气，还没有俱乐部向他抛出橄榄枝，所以此时此刻，他只能在这种简陋的地下室中进行适应性训练。

　　镜头后，有声音从画面外传来，声线是那种少年特属的清脆轻亮——
　　「7月23日，第一次适应性训练开始，型号，‘K-9’；注入量，5毫升。」

　　沉默了两三秒。

　　「目前适应失败、出现严重排斥反应的选手大部分出身于地下城。」

　　「舆论风向好像变了。」

　　「他们认为，这次退赛行为是地下城选手因为无法适应新型激素，从而进行的无理抗议。如果官方因此随意更改激素型号，那么对于那些来自未来城、已经完全适应K系列激素的职业选手来说，将是极大的不公。」

　　再次沉默两三秒。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他重复了两遍，声线一直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淡，但是闻骁却从中听出极度压抑的冤枉与不甘。

　　未来城的媒体握有话语权，可以掌控舆论的走向。

　　明明一开始，集体退赛的诉求就是让联盟官方重视起来K系列激素带给人体的伤害，但一篇篇新闻报道却巧妙地模糊了重点，将矛盾引导成地下城选手与未来城选手的对立。

　　这导致抗议活动受到了极大的阻力，到最后联盟官方也没有给出回应。

　　不论是地下城的选手，还是未来城的选手，他们本该站在一起，共同提出抗议，可就这么被分化、被瓦解了。

　　「退赛没用，我也绝不逃避。」

　　米迦勒说完，慢慢从画面外走进了闻骁的视野。

　　只是背影。
　　但看上去特别年轻，比闻骁还要小一些的感觉。

　　从前听白一舟说过，米迦勒参加城区赛的时候刚刚十五岁，而且跟那些出身未来城的、同龄的职业选手相比，他要瘦弱很多。

　　此刻闻骁看着，他的背影确实相当纤细，头发被染成浅浅的白金色，刚刚过肩的长度，用发带简单绑着，束在颈后。

　　身上的黑色训练服衬出他皮肤的白皙，在这样晦暗的环境中，他整个人都仿佛发着光。

　　尽管看上去如此纤柔，他手臂和双腿的肌肉线条却美得惊人，一看就是经过长时间锻炼的结果，蕴藏着难以估量的活力。

　　闻骁注意到，这时候米迦勒的左手臂上还没有纹身。

　　米迦勒在联盟中名声大噪时，白金色的头发和艳丽的花臂就成了他独特的形象标志。

　　白是清贵的白，艳是勾人摄魄的艳，米迦勒给人的形象一向神秘、复杂且浓墨重彩，再配上他绝对强大的统治力，不难理解为什么当年整个联盟都为之疯狂。

　　不过眼前这个年轻的米迦勒，或许是还没有进入联盟那口大染缸的原因，气质更青涩、更干净。

　　在闻骁的注视下，他一步一步走进地下室中。

　　往后的画面就仿佛静止一般，陷入长时间的静默，没过两分钟，就连背景中轻微的杂音也一下消失了，就像被直接切断了一样。

　　闻骁奇怪地问嘿嘿兔：“没有声音？”

　　嘿嘿兔检测了一遍设备以及文件，向闻骁报告说：“抱歉，闻骁，原视频的音轨被完全移除了，嘿嘿。”

　　移除？米迦勒自己做的吗？

　　画面一直没什么明显变化，等进度调到最后的位置，有一个男人忽然冲进镜头中，冲到地下室门前。
　　他右手握拳，疯狂锤着门，大声喊叫着什么，焦急似火。

　　“这是谁？”

　　有五六秒钟，这个男人的正脸对向镜头，闻骁看着很眼熟，像是在电视上见到过的人。

　　嘿嘿兔很快回答：“米迦勒的老师，梁锐先生，联盟代号‘教父’，你应该也知道他吧？嘿嘿。”

　　梁锐，迄今为止也算得上搏击竞技联盟中最出色的教练之一。

　　当年搏击选手排行榜中前十位，有八位选手都接受过梁锐的培养或指导，联盟中时常流传这样一句话——“他的学生可能会输，但教父永远不会”。

　　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梁锐成为米迦勒的教练，从此再也没有收过其他学生。

　　梁锐曾面对镜头公开声称，自己一生最得意的弟子就是米迦勒，他期待着这个孩子夺下荆棘花冠的那一天，在这一天来临之前，没有什么能让他退缩，他将跟世间一切抗争到底。

　　也是因为这段采访，让这对师徒组成为联盟中的一段佳话。

　　不过就在米迦勒进入PWL决赛的那一天，梁锐在赶赴比赛现场的途中，意外遭遇车祸，他的头部几乎被撞得粉碎，事故场面惨不忍睹，梁锐也当场身亡。

　　或许正是梁锐的死影响了米迦勒的竞技状态，这才让他在决赛中接连失利，最终与冠军失之交臂。

　　米迦勒和梁锐的相继陨落，也成为当年搏竞联盟中最为遗憾的事件。

　　但在这条视频里，两人还是鲜活的，特别是梁锐，双手一直捶打着地下室的铁门，捶得手骨都飙了血。

　　因为听不到声音，这安静的画面就像沉浸在水底一样死寂着，梁锐的疯狂砸门举止看上去近乎于恐怖了。

　　很快，梁锐跑去一旁，拿了一根铁棍过来，将地下室的门生生撬裂，又猛踹了一脚，整个铁门轰然倒塌。

　　他直接冲进了地下室！

　　透过门，仅仅透过这一角，就能看到地下室中狼藉不堪，湿漉漉的墙壁上，墙皮开裂着，有很多类似野兽袭击过留下的抓痕，到处都溅着零星鲜血。

　　随后，智能机器人跟了进去，镜头穿过那道门，视野一下开阔。

　　梁锐已经将米迦勒制服在地，掐着他的后颈，将他死死按在地上，梁锐掰开他的手，夺走血淋淋的玻璃碎片，扔到一旁。

　　米迦勒极力挣扎着、吼叫着，浑身抽搐痉挛。
　　凌乱的头发遮挡住他的面容，但能隐约看到他的眼睛，因为瞳孔放大而更加漆黑，漆黑得有些渗人。

　　就这样僵持了半分钟，米迦勒才逐渐失去力量，在梁锐手下屈服了。

　　梁锐将他的上半身抱起来。

　　因为他们始终背对着镜头，闻骁无法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米迦勒的胳膊从一侧无力地垂下来。

　　苍白的手臂上纵横着道道骇然的血痕。

　　地下室里没有其他人，大概率是激素带来的痛苦幻觉，才令米迦勒出现严重的自残行为。

　　梁锐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具活尸，无论他怎么呼喊、摇晃，他没有任何反应。

　　很快，梁锐又给米迦勒做了心脏复苏与人工呼吸。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米迦勒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仿佛是苏醒了，他抬起手来，轻轻捏住了梁锐的衣角。

　　那一刻，
　　梁锐愣了。

　　他的后背一点一点躬了下去，双臂将米迦勒拢入怀里，紧紧抱着，那样子恨不能将他塞入心腔当中似的。

　　梁锐的背影不断抽动、颤抖着，像是在哭。

　　画面的最后一秒，定格在救护员赶到地下室时忙乱的身影。

　　黑屏后，嘿嘿兔耷拉下耳朵：“米迦勒……”

　　梁锐心疼他才会流泪，嘿嘿兔也能理解人类这种最基本的情绪，同样会感到“难过”。

　　但闻骁却觉得，回赠泪水简直就是对米迦勒这种行为的羞辱。

　　因为他不是可怜人，而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一个能为搏击竞技而死的疯子。

　　米迦勒要的也不是别人心疼他、可怜他，而是看到他，听到他。

　　这也是闻骁第一次正视米迦勒，而不是通过道听途说去了解这个人。

　　比起白一舟口中那个永远完美无瑕、耀眼夺目的米迦勒，闻骁却觉得眼前这个人才真实。

　　光鲜亮丽的背后，他会受伤，也会流血。

　　在身边所有人都以退赛表达抗议时，他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意孤行，一脚踩上布满荆棘的道路。

　　往前走的每一步都伴随着痛和血，搞得自己狼狈不堪，但死活也要趟出一条路来。

　　他也确实做到了。

　　米迦勒就是在混乱的“K世代”成长起来的，拿下神话俱乐部的签约，进入联盟，随后开创属于他的时代。

　　就像认识一个新朋友一样，闻骁想，如果米迦勒跟他一样大，也还在地下城混迹，他们一定能成为朋友。

　　米迦勒身上有一股令人敬佩的骨气，很对他的脾性。

　　“你有米迦勒的比赛录像吗？”闻骁问。

　　嘿嘿兔两个耳朵立刻竖起来：“当然！所有！不过你要这个做什么？嘿嘿。”

　　闻骁回答：“学习。”

　　纪寻让他好好训练，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向一个最强大的人学习呢？

　　接下来的三天，科研队都在等待测试的分析报告，再确定闻骁是否能进入下一阶段的适应性训练。

　　期间，闻骁被要求独自待在宿舍中，每日定期做一次体检。

　　华冷玉来探望过闻骁一次，没进门，就站在房门口。

　　华冷玉将他左右打量，看到闻骁精精神神的，放心了不少：“我还以为你成废物了，看上去状态还行啊。”

　　随后，她就将刚榨好的果汁递过去。

　　“快点好起来。周飞要回基地了，这次最终考核……是个很重要的机会，你最好在输给我之后，还能拿到第二名，否则别想留在金雀花王朝。”

　　闻骁笑了笑：“你跟我谁拿第二还说不定呢。”

　　“耍嘴皮子有什么用？赛场上见真章。”华冷玉呵呵一声，“走了，我要跟杨队一起去看看纪先生。”

　　“纪寻？”闻骁一愣，“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纪先生那天冒着大暴雨去找你，回来以后就一直在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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