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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洁之死六
她母亲被吓了一跳,根本是愣愣地看着她。
梁翠翘握紧拳头,砸在床头柜上,那柜子可是铁的,瞬间一个闷重的声音在病房里面响得彻底,柜上面有她母亲专门削苹果带的小刀,她给拿起来,她母亲一看,马上道:“不行,梁翠翘,你放下来!”
她母亲以为她还要自杀。
原来她母亲知道。
梁翠翘太悲愤了,拿一把小刀在手上,只够削苹果的,她却想把这刀捅到天上去,那天那么大,它仿佛主宰一切,她要捅死它,看看能不能把它捅死?
她母亲这时已经流泪了。
太可怕了。梁翠翘一只手撑着,扭身要把她那只吊着的腿抽出来,她母亲一见就害怕,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呐!”
梁翠翘道:“我要走!我不在这待了!”
她母亲道:“你腿还没好你动什么,大夫说你不能动!”
梁翠翘道:“那你在这又待什么!”
梁翠翘把刀举起来,她母亲以为是要拿刀掷她,颤巍巍退了好几步,没想梁翠翘举起来之后对准了自己的脖子,道:“我要回去,你们不让我回去,那么你们就看着,要是再进来人你看我怎么收拾他,我死他也活不了!”
她母亲道:“你疯了你!”
除了这几句来回转,她母亲惊怕的没有别的话说,刀临着梁翠翘的脖子,她迟迟没有动,她母亲哭得更加凶,道:“你放下吧你!”
梁翠翘没反应。她母亲又道:“再待一个星期,行不行?你回家,又不是不让你回,没有逼着你呀!”
可是她早已经内心决定好了。
那一天中午,她母亲照常来看望她,这时候她母亲老实太多了,根本不提结婚的事。
等她母亲一走,梁翠翘从床底下抽出一套她母亲之前给她带来换洗的衣服套上,腿上本来就不是大伤,现在好多了,顾不得别的,站起来直往门外冲。
中午在服务台的就只有零星几个护士小姐,她们也都不注意她,就让梁翠翘下楼去了,大楼外层层堆的雪,踩着像嚼脆骨那样,今天是灰色的,中午也没有太阳出来,寒风一下下在她身上飞,往回走的路上,又到那个书店前。
之前来是很晚了,没清楚看装潢,现在一看,简直凌乱不堪。即便是白天营业,那店里还是打一只虚弱的灯泡,还是一样的暗,惨黄的墙,灯泡边的蜘蛛网的阴影投上去像一个鬼脸,梁翠翘扶着门走进去,一眼望到最里面。
那老板今天没睡觉,她一进来他就认出来了,问她是又干嘛来的。
梁翠翘根本不理她,一面往里走,一面目灼灼的,她因着腿脚不便,走几步抚一下摆书的台子,它也不结实,“哗啦啦”书全都摇着堆掉下来。
那老板道:“喂。”连说了好几声,她都不应,到了最后面便开始乱翻起来,拿到一本书就往地上扔,老板急了起来,道:“我这就报警了。”
纷纷的灰尘随着书本扔下的激浪震出来,一条蒙蒙的线,灯泡“啪”一下灭掉了,这是在一个全然黑暗的世界里头,只有人声的喘息,所有的书像卡牌似的跌倒了,“嗒嗒”地在头顶敲着,最后一点光明的源头通往店外的世界,天空中一个几近灭亡的月亮的阴影,逝去的白洁的芒,它仿佛也流泪了,泪是小颗粒的结晶安安浮游在黑寂的江面,月亮是一只舟,江之下一片野黄的土地,与倒吊着的树根。
那些书就跟靡累的树叶一样,堆来都是死的,那些死去的书,梁翠翘全往前一推,向老板道:“给我都装起来!装起来!”
一大袋子,比一口棺材小一些,她可拎得动,外面太冷了,她拎着回了医院里去。
今天没有检查要做,那小护士没有来,谁也没有发现她的一来一回。
她母亲隔天来看她,不过由于昨天的事,这在她母亲心里一定有一个创伤在,她来了,梁翠翘也不去看她。她母亲踌躇了一会,到她床边说:“你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就给我打电话,妈妈最近忙了,不能老长时间来看你。”
她就要走了。梁翠翘突然轻轻地喊她道:“妈。”她母亲看着她,她又道:“昨天是我太冲动了,我一想,自己简直不是个人。”
她母亲一通堵塞,脸上一瞬间惨兮兮的,而后又正回来,露出一种难以忍受的表情,道:“说到底,我还是你妈,我能恨你吗?你——别的不说,我说的话你得听一听,妈不是害你。”
梁翠翘点头道:“我知道,知道,我想通了,我真后悔,我是识人不清,我把自己的一生都搭进去了,靠我自己不可以的,妈,你说得对,我得为我的未来好好考虑了。”
她母亲经由她这么一说,立刻松动了,道:“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呀!”就坐在她床边,虽然没有哭,可是实在看得出来很悲感。
梁翠翘小声道:“妈妈。”
她母亲马上道:“嗳。”她母亲便道:“你要知道不管怎么样,父母都是向着你的,不过是想要你过得好。咱们没钱,那是没法子,提供不了你什么,你就要自己努力了,你看那个小秋,是像我说的,人不错的吧?他姓陈,陈滦秋,我看,这个人有点子实诚,他上次来看了你,要不是我在这里,你和他都得聊上几个小时吧?妈明后天不过来了,我招呼一个人给你送饭。”
梁翠翘道:“他来?”
她母亲一拍大腿,道:“就是他嘛,我不跟他说,他也肯定也要来的。”
梁翠翘笑道:“他喜欢我。”
她母亲斜眼飘飘地睨着她,道:“这是一个好人,你可以跟他当好朋友先处处看。”
梁翠翘笑道:“他是慢慢的,那我可等不了了!”
她母亲想来肯定是惊异她的态度转变,但这转变虽然是突兀的,却是好的一个象征,她母亲感到十分欣慰,道:“你不能这么急,心放宽些,交朋友,不能急。”
梁翠翘听着太索然无味,她母亲说来说去不过都是这几句,都是用来牵制她的,梁翠翘道:“我知道了,等他来了再说吧。”
她母亲道:“那就对了。”不知怎么,抽地一下,脸上就流了泪,梁翠翘扯起床头一张纸给她母亲,她母亲叹道:“你早这样不好了吗?非要跟我犟什么,原先你都是赞同的,我知道你是烦我老了,啰嗦了,就这样跟我置气,可是妈不能不说一句,你可错得太离谱了!要不是碰到小秋,等爸妈死了你这命运多可怜呀,小秋是个好人,恰好他对你也有好感,你就听我这一句,好好跟人家处吧。”
梁翠翘隔了一会,笑道:“妈,我都知道了,是我错了。”
她母亲心愿已了,高兴地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护士安排她要抽血,陈滦秋也就是那时候来的。
血抽完了,梁翠翘把袖子撸下去,她看陈滦秋站在她远一点的位置,一见她看过来,他便把饭盒放到床头柜上,还不走,看来还是想和自己说点什么,找不到,表情很踌躇。
梁翠翘率先微笑起来,道:“谢谢你,你坐一会,那边有椅子。”
陈滦秋笑道:“嗳。”
他去挪了椅子坐下,也没有多近,梁翠翘道:“是我妈妈拜托你来的吗?”
陈滦秋还没回答,她又道:“真是麻烦你了。”
陈滦秋忙道:“没什么,你是病人。”
他这样拘谨,这样慌张,梁翠翘看了失望,或许她怎么看这个人都觉得失望,心里控制不住地比较起来,到这时候,反而笑了笑,道:“真的,我想你在这里坐一会再走。”
陈滦秋一呆,过了会道:“我回去的话也没有事情做。”
梁翠翘笑道:“那这就好了,你坐一会,我也没有别的事,只是,坐一会再走吧。”
她向他笑一笑,其实气色并不好,她自己知道。陈滦秋点点头,也就坐在那不言语,突然一个回神,道:“你吃饭。”他把饭盒靠她推去。
梁翠翘道:“我没有胃口。”
她靠在枕头上面,熟悉地往窗外往,一只手摸着床边放下去的护栏,身子直起来一些,向下面倾,塑料袋子被她摸的“沙沙”直响,陈滦秋半站起来,道:“怎么了?——我给你搬桌子。”
梁翠翘顿道:“没有事情。”
她艰难地从袋子里面摸到一本薄薄的本子,拿出来才知道是杂志,没有犹豫,嘴里已经说道:“我妈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说什么也没关系,她还不了解我,你更不了解我这人了,但是现在见到,我送你一个礼物。”
她转向陈滦秋,看对方嘴刚张一点,她立刻便打断了道:“以后我们结婚,”边说边把书在陈滦秋身前一推,陈滦秋本能地双手接住,看清那杂志的封面,先是怔了住,梁翠翘注意观察着,他的脸慢慢红了。她真想大笑。
陈滦秋道:“这是干什么?”那声音仿佛有几分艰辛与痛苦。
梁翠翘道:“别担心,你把这个拿回家里去,就当作我的嫁妆好吗?你别嫌弃!我是个穷人家的姑娘!我妈妈应该跟你说,让你好好照顾我。喏,你看,我这里还有一袋子这种书。”
她向护栏上拍一拍,“啪嗒嗒”闹响,因为拍得非常重。
梁翠翘道:“看不完,我们结婚的时候就给各家亲戚们分了,好不好?”
陈滦秋脸色一变,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小腿无意识地推着椅子腿退了好大一截,梁翠翘噗嗤一下忍不住笑了,她只顾着自己要笑,再抬头看的时候,陈滦秋已经走到病房门口了,梁翠翘笑道:“嗳,你可小心点吧!”
门关上了,很没有规律的脚步声,一下重一下轻的,梁翠翘把床边靠着的两只拐杖一抓,狠狠丢到门上面去,还是不解恨,这算什么?
她母亲匆匆来了。
在陈滦秋走后不久,她母亲就来了,梁翠翘也没有说什么,只管把床底下那袋子书扯出来,倒到地上来,本来要刺激她母亲一个人,现实却深深地刺激了梁翠翘自己的神经,一下子令她回到清醒的时候,可是已经晚了,不过是沉默,无边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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