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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暂时放下对喻瀚洋的嫌恶,我回招待室想继续等候,却被前台姐姐告知就在几分钟前石云雅接了个电话急匆匆地拎包出去了,会议换了副手继续主持,前台姐姐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我心里顿时烦躁,怀疑喻瀚洋刚才是不是故意和我掰扯拖延时间。
如果石云雅在忙,我有整晚的时间慢慢等,现在她不知去向,在这里干坐着纯粹浪费时间。
我跟前台要了她的号码,石云雅听到我的声音,略显敷衍地且急躁地回答道:“喻可意,我现在很忙,暂时没空和你闲聊。”说罢,不等我解释,直接挂断了电话。
别无他法,我选择回她家等,拐弯去小区的便利店买了个雪糕。
然而一脚踏出电梯我就收获了惊喜。
和大门新换的密码锁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我咬了一大口雪糕,冰得牙疼。
凭借记忆把喻瀚洋和石云雅生日的几个数字排列组合了一圈,没试出来,数错的警报声滴滴响个不停。
我抬头,和楼道里转过来的电子监控摄像头对视,颇为狼狈地逃走。
打石云雅的电话无人接听,我暂时先放下和她见面的念头,正打算回去上晚自习,恰在此时收到了舅妈的电话,响了一秒就立刻挂断。
我边走边回拨,路过便利店又买了根雪糕。
“囡囡,今天不上课?”
“上课的,现在休息。”我找了个僻静的角落。
“你晚上还有课不?”
“怎么啦?”
“那个……我得回家一趟,我现在跟你舅舅都是轮流请假,我老板不乐意,这几天我得回去了。”她的态度卑微得使我感到陌生,“你奶奶今天早上醒过来了,转到其他病房了,检查过了说状况比想象中好,医生说还在危险期需要观察几天,吃东西要人喂,上厕所走路要扶着,你晚上能不能来照顾一下?”
我后悔买的是巧克力雪糕,不仅吃两口就腻了,外壳和内馅融化后还流得满手都是。
舅妈没听到我爽快答应,她又委婉地提出让步:“没事,就今天一晚,明天我问问老板能不能再批几天假呢,老人突然生病倒下谁都没办法啊。”
“其实上班没几个钱可赚,这不是希望自己老了有个保障嘛,而且你姥姥住院一堆检查花了不少钱了,我跟你舅舅还预支了下个月的工资呢,就这还不够,不干活不行啊。”她自我解嘲道。
“好,我这就来。”
我暂时放弃蹲守石云雅的计划。
“能让奶奶跟我说话么?”
“她刚吃了药睡了,总之你先过来吧。”
我到医院后直奔病房,看着躺在床上的小老太,才几天没见就干瘪了一大圈,躺在床上像块风化的老树皮。
“来,吃点东西。”舅妈给我掰了根香蕉。
我摇头说不吃,连吃了两根雪糕,肚子钝钝地疼,浑身不太舒服,嘴里甜腻糖精长时间停留后被唾液化解成酸苦,手上还残留着巧克力粘手的触感。
“囡囡啊。”姥姥慢慢地抬手招呼我过去,“你咋来了呢?今天不上课吗?”
“嗯,今天不上课。”
“那出去玩玩啊,平时上学天天坐着,不上课去公园里晒晒太阳,多好啊。”她说话变得很慢很轻,要我凑到嘴边才能听见。
“这儿不有护士么?你们该干啥干啥去呗。”
“晓得,”输液瓶见底了,舅妈伸手按亮了护士铃,“囡囡就是知道你醒了,想来看看你。”
“我好的呢,躺这里有啥好看的,看一眼就行了,赶紧回去上课吧,马上要高考的。”
“奶奶,我今天休息。”
“那快写作业去,看书。”
“在这能看进去啥啊……”姥姥一字一吐,不容置喙地要赶我回去,赶来的护士姐姐勒令她不准说话多休养,这才不吭声了。
确定姥姥晚上吃了药睡着后,我给陆晓婷打了电话。
我第一次如此主动且急切地想联系上她,问问她有没有那张银行卡的消息。
巧的是,陆晓婷恰巧正在犹豫要不要找我。
由于前几次见面我明显态度不善,陆晓婷察觉到我对此事的兴趣在断崖式下降,尽可能避免过多打扰我。
“手机我修好了,要看里面的东西吗,我可以发给你。”
我约她见面,把地点改到了里医院不远的一家快餐厅。
原本我想点些吃的以示款待,想起喻瀚洋这个月还没给我打生活费,便打算省着点花,买了两杯柠檬水坐下来干等。
“一起看吧。”我邀请陆晓婷坐到餐桌前。
陆晓婷受宠若惊地接过我递来的饮料,眼神来回游移,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忽然想见我,是有什么事吗?”
“手机里的内容你看了吗?”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还没……呃……瞥了一眼,但离得太远了看不清。”
我操纵着按键打开相册,和第一部手机不同,这里面的东西少得可怜。
“这不是那个合同嘛,她一页页拍下来了哎,”陆晓婷伸长脖子看,“奇怪了,那个合同明明是我妈签的,你妈妈她咋会有?”
“可能是我爸手里的那份吧。”我迅速一页页翻过,大多都是账本和发票,比起我的淡定,陆晓婷兴奋得坐立不安,倏地站起身又坐下,再站起身,从桌对面坐到我旁边,就差没有拍大腿:“这些东西都是明明白白的证据啊,有了这些,就能证明我妈肯定是冤枉的了!”
我放慢了翻页的速度,但心里的焦虑感越来越深重。
陆晓婷几乎要从我手里抢过手机,虽然因为年代久远这些照片不够清晰,不过作为翻案的证据肯定够了。
直到最后一张照片,我依旧没看到我需要的,好在我打开记事本终于找到了——一大串疑似卡号的长数字,另一串短的应该是密码。
“不过,喻可意,你妈妈搜集这些是为了啥?”
我盯着陆晓婷的脸,她习以为常挂着苦丧表情的五官此刻破天荒喜笑颜开,随即又陷入了沉思。
“你觉得呢?”我问她。
“肯定不是随便拍的,你看,像保密条款这些东西都不是平时能拿到的,而且时间跨度大,喏,前后足足有一年呢,所以会不会……”
“她想要钱。”我俩异口同声下结论。
话一出口,我脑子里顿时冒出了一个问题:按杨纯的处事水准不大可能把东西收集的这么全面,那是谁教她这么做的?
如果是石云雅的话,为什么她要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呢?
而且还给了杨纯这么多钱。
我把手机还给陆晓婷留作证据,抓破脑袋都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又一次选择暂时逃避。
迟早得找石云雅问清楚,我蓦地感觉今天没见到她不仅不算坏事还给我自己争取了时间,至少现在我不是一无所知的被动局面。
我压根按捺不住心里的急切,第二天就去了趟警局,和警察姐姐说明了情况,我还特意强调卖惨,说自己妈妈去世后需要给姥姥治病,亲生父亲另外组建家庭拒绝抚养,现在不得不把妈妈生前留的钱全都取出来。
我拿着杨纯的死亡证明,顺利地在一群警察姐姐的簇拥下验证了卡主的身份,整个过程顺利得不像话。
三十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替姥姥交完高昂的医药费,我终于是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又可以把头抬起来面对别人。
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陆晓婷强调过那笔钱不能动。
我悄悄推开病房的门,看着躺在床上输液的姥姥,新来的护工阿姨正在替她洗脸擦手臂。
管他呢,花都花了。
解决了当下以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有关花钱的问题,我心情大好。
不过在这笔钱的来路上,我留了个心眼,没告诉他们都是杨纯的钱,而是编了个借口说是竞赛和考试奖学金攒下来。
“学校真给了这么多奖学金?”舅妈将信将疑地听完我解释。
“这不是很正常的嘛,我听说那谁家孩子什么大市联考拿了学校里前五名,学校都奖励了几百块呢,我们囡囡考的好,学校和市政府多给点很正常嘛。”舅舅倒没觉得不对,他们夫妻俩昨天还低声下气求老板结款,怎么数都凑不够,居然过了一晚上就这么轻飘飘地全都解决了。
“我爸给我的生活费我攒了不少。”我补充说。
“唉……我们囡囡哦……”舅妈把我搂到怀里,她几乎要擦眼泪了,“有这点钱你自己花了不好么?你这样我跟你舅舅都没脸面对你了,让你这个小孩替我们付,还一口气交了这么多。”
“不用,你们留着养老就行。”
“你奶奶知道吗?”
“我没说呢。”面对她殷切的视线我如实回答,眼见得送了一大口气。
“没说就好,囡囡你千万别说,别告诉她花了多少钱,就说医保全报销了,不然她不愿意治了,这一激动容易犯病。”舅妈千叮咛万嘱咐。
“医生说她这个脑出血就是高血压导致的,以后走路估计有点瘸,这还是恢复最好的情况了,咱妈命里有福,积了德,有好些个人醒过来成老年痴呆了呢。”
“谁老了不都这样么。”
我想起来,还没跟喻舟晚汇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昨天忙着东奔西走,今天又要取钱交钱,还得赶回学校上课,等下了晚自习回家打开手机,我才发现她也没给我发来任何一条消息。
我正纠结要先说什么,是先说石云雅把门锁换了的事,还是因为姥姥好转了所以我今天还算开心,总之有许多可以聊的。
“姐姐?”
视频拨通了三次之后终于接通了,然而镜头晃晃悠悠的,好容易转过来,我看到的是一张陌生小女孩的脸,看着大约六七岁。
小女孩急忙向我说抱歉,叽里咕噜的一串英文,我大致能猜出她想说自己不是故意拿的手机,发现我回答她的不是英语,小女孩小小地哇哦了一声,用略显笨拙的中文询问:“你是Jade的家人?她生病了,还在睡觉。”
“她怎么了?”心里一紧,喻舟晚前几天和我都是打字或发语音,我没留意她有什么异常。
“你可以叫我Daisy,”小孩倒是很有礼貌,眨着纯真的眼睛,“Mommy说是这是常见的流感,最近学校里有很多,”
“发烧了?”
“是的,发了高烧,我们都在等她醒来。”小女孩努力地想用她的词汇让我不要担心,“Anna她是护士哦,她拿了很多药,会治好的。”
“Daisy,可以帮我把手机交给她吗?”
“谁?Jade?哦抱歉,Mommy和Anna不许我上楼,”小女孩从儿童椅上跳下来,吃力地把手机举得高高的,对准楼梯口的儿童护栏,无奈地朝我摊手,“如果你需要留言,我会让Mommy回来转告她的。”
“没关系,替我转告她早日康复。”
“OK,很高兴能给你帮忙,bye~”
强行挤出灿烂的笑容和小女孩告别,挂断电话后过了许久我才回过神,手机还停留在通话结束的界面。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熬到凌晨两点多又打了一个视频通话。
无人接听。
我用力地把被子裹得紧一点再紧一点,想让身体全都埋进去,但狭窄的空调被只有蜷缩成一团才能钻进去,除了窒息感什么都没有。
我不记得之后到底有没有睡着,稀里糊涂地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第二天起床刷完牙又昏昏沉沉地眯了会儿,险些错过了早课。
因为晚上没睡好,整整一天都提不起精神,每节课间都抓紧时间趴在课桌上打盹,直到晚自习开始前才睡饱了勉强恢复了精神。
“没吃晚饭?”高睿给我递了块食堂窗口顺来的肉松面包,“你今天一直都在睡觉,生病了?”
“没,昨晚没睡好,太困了。”
我婉拒了她的好意,食堂的面包总是有股铁锈味,下不了口。
“熬夜学习了?”
“不是,做噩梦了。”我从抽屉里拿出还有余温的饭菜,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梦魇?压力太大吧。”高睿坚持把面包留在了我的课桌上,“待会晚自习竞赛课你要来的话我帮你占座。”
“好。”
“话说,喻可意,你搬出来住以后,喻舟晚有没有来找过你?”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高睿:“怎么了?”
“我是想问,她知不知道你跟陆晓婷还保持联系啊,毕竟按照陆晓婷的性子,她肯定不把那谁和你爸拉下水不罢休的。”
“所以呢?”我反问。
“那看上去是不知道,”她双手背在身后弯腰看着我,“你想过要怎么告诉喻舟晚吗?”
“再说吧。”我嚼着碗里的绿叶菜,头晕晕的,又开始犯困。
高睿定定地站在那儿不走,我忍着上下眼皮打架的无力感费力地填饱肚子,在水池边掬了捧凉水洗脸。
“喻可意,是怎么想的呢?我还以为你为了喻舟晚不打算把自己牵扯进陆晓婷的行动里呢,她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牵扯吧,这算不上,”我又接了一捧水扑到脸上,头发被冲得湿漉漉乱糟糟的,“谁让我妈当年把自己搭进去了呢,还不知道她有没有给陆晓婷妈妈踩一脚呢,搞不好真的有。”
高睿斜斜地倚靠着栏杆休息,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包日式小饼干,慢悠悠地嚼着。
“那你妈妈她做了什么?”
“不确定,目前都是我胡乱猜的,没有证据,”我耸了耸肩膀,“我们找到了一个旧手机,里面有我妈搜集的很多很多有关陆晓婷她妈被判冤案的证据,我猜,她用这些东西从石云雅那里敲来了不少钱。”
我相信杨纯的能力,毕竟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又是学电子的,完全可以把敲诈的前后环节做到滴水不漏。
即使曾经有被卷进去的可能,总归是想办法把自己摘出来了,并且从中获利。
她从来都不蠢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聪明,只可惜她眼光短浅,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弄得一辈子栽在烂糟的男人身上了。
“然后呢?”高睿抱着手臂,饶有兴趣地听我讲,“你觉得那谁会心甘情愿被敲诈?”
“当然不会,但我到现在都不确定那笔钱到底是不是她给的,我倒一直想跟她联系,可是她一直不愿意见我。”
“通过喻舟晚也不行?”
“她早就不在国内了。”
“这么早就飞了?英国学校不都是九月中才开学吗?”
“可能是想玩一圈吧,开学之前进行一场旅游。”
说出这句话时,我已经很努力让自己的语调上扬,可惜听上去依旧格外沉闷,我想,这是由于我想到了喻舟晚正生病发高烧的事实。
高睿一根手指绕着头发,她似乎在思考什么,手里的圆珠笔摁的啪啪响,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震出偌大的回声。
“可能更想要自由吧,能早点远离那种家庭,是个人都会想快点跑的。小时候我看到她就忍不住想,我妈要是像喻舟晚她妈一样管着我,我早就被逼疯掉了。”
“或许吧。”
“那你怎么想的,喻可意?”高睿暂时放过了手里的圆珠笔,招手示意我现在就跟她一起去竞赛教室,“你们还经常保持联系吗?”
“会。”
“那喻舟晚还挺在意你的,我家里有个表姐去美国读宾大,也是和家里人关系不好,之后再没怎么跟他们联系过,学费是靠自己Gap year打工赚的。”
我停下脚步,望向在我前面越走越远的人。
发现我掉了队,高睿又折回来和我并排。
“喻可意。”
“嗯?”
“你怕不怕她忘了你?”高睿抛出一个直白尖锐的问题,“外国的美女那么多,恋爱环境又比国内开放,你觉得,喻舟晚有没有可能看上别人?”
“毕竟,谁都希望有个稳定留在自己身边的人,对吧?像日常生活的话肯定是有个熟悉环境的人带着更方便,尤其是生病的话,当然很需要有人陪着。”
“我还是想不明白,喻可意,你为什么要选她呢?”
“不为什么。”
我想起前一节课落了半道电磁学的小题没完成,然后就开始提笔算,画了图解到一半临近尾声才发现漏掉了题干里的关键信息,又不得不打回头重做,把昨晚已完成的部分都推翻重来。
在答卷处贴便利贴补充过程,一张又一张地遮盖被划掉的错误重写,改正带白色的方块在浅绿色便利贴上看的格外醒目,像长在流汗的额头上的粉刺。
我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可以成为喻舟晚的全部,于是变得飘飘然了,甚至被提起可能的罅隙与矛盾,会因为不稳定的配得感与可能失去的恐慌而变得矫情与不安。
“不是要选她。”
“选”这个字眼过于肤浅。
言下之意是在做选择题,因为本人愚蠢无知且不假思索,所以在无数个可能里,我最终勾选一个偏离标准答案的结果。
事实上,正是因为喻舟晚本身一直存在着,由此延伸出所有的前置条件。
我需要她,需要我人前是白璧无瑕人后放荡不堪的姐姐。
如果某天她变心了出轨了,和别人建立了健康的关系,我想,我不会失落和嫉恨想要掐断它,而是在她们习以为常的生活表皮下寄生,迫使她和我发生那些烂熟于心的□□关系,身体和内心互相背叛,因为血亲之间躲不掉的枷锁时时刻刻都在被无法摆脱的耻辱和不堪灼痛。
我没有回到租住的房子,而是踩着最后一班地铁去了石云雅住的地方。
如果她不开门的话……我在电梯里时脑袋就冒出了许多法子,各种极端而荒唐的念头,踢翻各色的油漆桶。
然而我刚敲了一下,石云雅立刻就为我打开了门,和早有预谋似的。
“来了。”她出于礼貌浅显地笑了一下,“非得有什么急事这么晚来?”
“对。”
我看向原本属于我的房间,依旧是原封不动的老样子,却能感觉到隐隐多了一丝陌生,好比是和某个人久别重逢之后下意识地会从记忆的熟悉里找寻微妙的不同。
“你认识我妈妈,对吧?”我开门见山地问。
“是啊,我们认识。”她邀请我坐到对面的沙发上,“怎么了?”
“我妈妈的那笔钱,是你给她的,对吧。”
石云雅翘着二郎腿斜靠着沙发扶手,昂起头朝我投来困惑的视线。
“是她主动跟你要的?”我没有被她的表情影响,“三十万。”
“她舍得留给你啊?我还以为她早就花光了呢,”石云雅稍稍坐正了些,俨然一副假装成受害者诉苦的姿态,“是,是我给的,我没办法,她手上的证据那么多,我不能坐牢啊,我还有晚晚要照顾呢,不能影响晚晚的未来,能用钱摆平的事情,大家愿意找个最合适的方法和解,那自然是最好的。”
“很可惜,她已经花掉了,看病和生活开销都需要钱。”我不打算告诉石云雅真话。
石云雅慢悠悠地晃动手里的杯子:“喻可意,你来找我这么多次,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就是为了问这一个你自己有答案的问题?”
“不是,我是想来找你求证一下,是不是你出的主意。当年你和我爸,还有一群人,卖保健药品,因为成分问题,我记得是钾含量超标吧,不少心脏病的患者都吃出生命危险,之后你们为了逃避责任,把一个无关的女人推出去挡枪,然后承诺给她钱养孩子。后来她死了,你们就没有管过那个孩子任她自生自灭了,对不对?”我没有直接说陆晓婷的名字,不想给她增添潜在的麻烦。
“这些是谁跟你说的?”石云雅手里的杯子砰的撞在玻璃茶几面上,溅出一股药味,“这好像不管你的事吧,小朋友,你认识她家那孩子?”
“不认识,刚好我妈临走前告诉过我而已,毕竟她同样有心脏病,我有时候也会怀疑我妈的死是不是和你们有关呢。”
石云雅意识到自己失态,揉了揉太阳穴。
“怎么?要当正义化身,把我的话录下来,然后给别人翻案吗,嗯?”
“阿姨,未经允许的录音是不能当证据的,你知道这个。而且我相信你肯定把之前的事情做的很完善,不会给其他人钻空子的机会的,况且,我没有立场让你‘认罪’,我不过是你现任丈夫的孩子之一,恰好是对这件事有兴趣,所以来问问而已。”
石云雅没搭理。
“你和我妈妈是怎么认识的?”
她又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苦药,紧拧的眉头许久才舒展开。
“怎么?喻可意,终于说到重点了?”
“是啊,我肯定更想给妈妈讨个说法。”
石云雅离开国内后没多久喻瀚洋就与杨纯结婚了,我好奇杨纯为什么选在去世的前一年想到了勒索石云雅的办法,这个时间点过于微妙,如果一开始就出于对丈夫出轨的嫉恨,时间会更加提前;如果是需要钱改善生活,这三十万足够她在枢城过上不错的日子,为什么又分文未动呢?甚至没有想告诉我。
“你是想知道我这个‘第三者’怎么从你妈妈手里把你爸爸抢走逼他离婚的?”
听完我对当年三角关系的复盘,包括你她和喻瀚洋因为孩子打算结婚,再到后来的逼分手与闪婚,又是后面狗血的出轨与敲诈戏码,石云雅噗嗤一笑,嘴角半天没有下来,好像这些话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是某种天大的乐趣。
“没想到你妈妈在这方面还挺坦诚的,没在自己亲女儿的面前把我造谣成一文不值的赔钱货。是,你说的没错,就是这样的啊。所以你想表达什么,替你死掉的妈妈打小三吗?”
石云雅不耐烦的语气更加明显,现在我搬了出去,喻舟晚也不在家,她再是懒得装表面功夫的那点儿耐心了。
“你敢说你不是第三者吗?”我问。
“喻可意,你有什么立场质问我呢?你妈妈死了,你一边用着我的钱,一边正义感上来了替她打小三,你等这一天很久了吧……啧,喻可意,这个名字……谁给你取的……”
我静静地盯着她的眼睛。
喻舟晚和石云雅长得很像,单看五官不过是年轻和年长的区别,但石云雅毕竟四十年人生的阅历以及多次经历商战的磨炼,脸上总是挂着不近人情的生冷,随时可以一个眼刀子甩过来让别人自觉地不要挑衅她的权威。
其实喻舟晚对陌生人亦是如此冰冷,只不过她的躯壳还是脆弱的,远远构不成强大的自我保护,轻而易举地就能撬开。
“喻可意啊,你要是真有能耐,你今天就不应该找我耍威风,而是应该找你爸好好交流一下,问问他当时为什么抛弃你和你妈,再好好哭一场求他掏钱养你到成年,哦对,他的钱都是我给的,别忘了。”
会让他付出代价的,我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你也是。
“姐姐知道吗?”
“她当然知道啊,我的女儿想认自己的亲生父亲,不想一辈子家庭不完整,当个私生女见不得光,我当然要实现她的心愿……”石云雅蓦地顿了顿,“你别叫她姐姐了,晚晚是我女儿,我就这一个孩子。”
“其实不完全对,毕竟你和我爸结婚了,名义上,我得叫您一声‘后妈’,而且您愿意容忍我这么长时间,还同意给我花钱,我多少会对您有所敬重。”
无论是捧高或踩低,自始至终石云雅的语气都平静到没有丝毫波澜,不会因为愤怒尖叫,不会因为愤怒拔高嗓音。
我的身份地位在这里,吐出来的每个字对石云雅来说完全不重要,轻飘飘的,像拂过眼前的羽毛。
可我就是要说。
“其实你答应给我妈妈钱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们俩当时没离,你怕闹到外面影响你作为领导在公司的名声。虽然你跟我爸同居了那么多年,但我妈一直拖着不愿意离婚。”我索性躺在沙发上,下了晚自习后一路狂奔,现在忽然觉得好累,“或者说,他其实也没想好要不要离,他浪子回头,就是为了钱,你应该看得出来吧。”
“哼,你以为我真那么稀罕他?我不过就当是花点钱图个安生,我可不想晚晚以后被人背后嚼舌根说是私生女。”
“明明是你自己不甘心,甚至给这种人当小三都心甘情愿的。”
她想要在发达后弥补曾经错过的选择,即使那个人现在落魄至极生活一塌糊涂,她还是觉得能像神邸般拯救他,让他心甘情愿地只认她一个人好。
我曾经对这个强悍的女人还是有那么些许微妙的敬惧的,现在只觉得她和杨纯一样,都离了男人便自诩生命不完整。
“那又怎么样,喻可意,你一口一个‘这种人’,他还不是你亲生的爸爸?”
“不重要,毕竟他从没养过我,我可以当他不存在。”
石云雅以眼神威慑驱逐我,我选择无视,并且因为对方没有直接动用武力把我轰出去,言语越发有些嚣张。
“我心里更感谢的是您,虽然钱是经过我爸的手啦,不过还是您心地善良仁慈,愿意替丈夫抚养他的亲生女儿。”
“还有,阿姨,不要一直把您和我爸结婚说是姐姐的意愿了,喻舟晚真的想看到你和一个从没见过面的男人分享她生活里的隐私吗?你真的问过她的想法吗?”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说出这句话时,我想到了喻舟晚被我压在身下时那双哭泣的眼睛。
我才不会像她一样,说话时处处小心把这个女人捧在不可撼动的高位,不敢忤逆半分。
偶尔逞个口舌之快踩她一回还是挺解气的。
“今天太晚了,我就在这边住了。”我拎起书包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不忘回头和她打招呼:“晚安。”
手上有钱了说话就是硬气啊。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重新踏入这个房间会觉得不安。
似乎是重新捡到丢失许久的洋娃娃,被人洗得干干净净还回来,甚至分不清是不是新买的,太干净了,一切都过于整齐,把原先属于某个人的痕迹都抹掉了。
我在床上滚了一圈,把从衣橱里拿出来的被子揉得乱糟糟的,才稍好转了些。
伦敦时间十八点整,我看了眼电子表,随即给喻舟晚敲了行字。
“姐姐好些了吗?”我翻了个身把脑袋挂在床边,获得了悬空的失重感和颠倒世界的特权,“之前和你打视频电话,打了好几次你没接,是那个叫Daisy的小女孩告诉我你得了流感。”
喻舟晚戴着厚厚的口罩,脸色略显苍白,虚弱地回了一句:“好了点。”
“有去医院吗?”
“不必,这种流感在医院是不会看的,只会开一些常规的药,而且要排好长的队么,估计等排到了号我都好的差不多了。”她甚至有心情和我打趣,给我展示一个安慰的笑容,像玻璃罩里精心复刻却长满皱纹的塑料玫瑰花。
我望着屏幕里的人因为虚弱的神色,对她嘴上的逞强极其不满,因为感官的无法共通,我开始笨拙地幻想自己生病时的不适,尝试说些什么以示安慰的:“你好好休息。”
“嗯,今天原本定好了早上和Professor们看画展,结果只能在房间里睡觉。”喻舟晚将手机放在茶几上,自个儿端着一碗麦片泡上,一口一口地嚼着,我可以听到果干碎裂的咯嘣声,“希望我康复的时候它还没有撤走。”
令人讨厌又不得不承认的是,每当我在思索要和她聊什么时,语言都会在虚假浮夸的细致和近乎相对沉默的苍白之间反复跳动,前者是表演出来的浮夸与华丽,后者是干瘪的敷衍了事,而它们的共同点是——所表达的东西永远在隔着玻璃罩给塑料玫瑰花浇水,无论怎么用功,结局都是哗啦一下全泼到地上。
那朵花依然纹丝不动。
“要持续多久啊。”
“从今天开始算,再除去最后一天的撤展仪式,还有三天,”她的嗓子哑哑的,接连咳嗽了好几回,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眼,“格拉今天早上还是晴天的,现在又快要下雨了。”
她旁边跑过一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好奇地看了眼手机屏幕,很快就被另外一个年长的女人抱起来,喻舟晚侧过头不知道在和她们讨论什么。
“Anna,就是盛老师的大女儿,她说她有几个朋友约好下周去Botanic露营,她们租了设备想拍星星,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据说下周有连续好几天晴,是观星热门的好天气,那家工作室的设备可是按天计费的,还没准备从哪天开始租……哦嗨,你好!”Anna挥手和我打招呼,“Jade跟我过说她的妹妹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呢。”
在陌生人面前我顿时为自己胡乱躺倒的姿态感到尴尬,腾的一下从床上爬起来坐好。
“Anna还说给我们准备了钢绳加固的帐篷,防止那边有Homeless会偷钱包和电子设备。”喻舟晚和Anna聊完了才重新转过脸和我说话。
“嗯,希望你玩的开心吧……”我越说越含糊和小声,故意将手机往上举,只给她看到一个挂满碎发的额头,是没理由赌气和逃避的成分。
“格拉斯哥经常有露天演出,街头艺术表演,之后如果你来,我可以带你去看。”
没等我说好,她又看向镜头外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和Anna说完话之后她的精神状态似乎好了转很多。
没等我开口答应,她那里爆发出一群人说话的嘈杂,于是我的那个“好”字被淹没在语言不通的欢呼里。
喻舟晚无奈地苦笑:“Anna说邀请了朋友来开派对。”
“那你要不要去玩?”
“没什么力气呢,而且我不知道游戏规则,有些词语太‘专业’了。”她把镜头转向一大群围着满桌的零食欢呼的女孩子们。
“姐姐。”我喊她,“把耳机戴上。”
“嗯?”
“我有很想你。”
我不是故意要把自己的声音压低,而是没有底气清晰地说出这句话。
“明明是你和我说,想要的时候会主动找我的。”
喻舟晚低头不说话,她碗里的麦片已经完全泡发了,手里的金属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
“隔音不太好,而且Anna她俩经常来和我一起聊天。”不知道是她说话的声音太轻,亦或者是那里太吵,和我房间的安静相对比,形成人类的听觉的两种极端。
“你什么时候搬出来住?”我尽量让我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烦躁。
和石云雅说话,做好了不被她情绪干扰的完全准备,无论对方表现得愤怒或鄙夷,我都会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可现在明明在跟喻舟晚正常聊天,头脑被乱跳的负面情绪挤满,原先计划是要给喻舟晚“表达”些什么的,通过贫瘠的网线信号,现在忍住不倾倒情绪垃圾,就已经废了不少心力。
“暂时好像不太行,不过……”灯忽然被开派对的女孩们熄灭了,于是她换了个位置坐,“Anna和盛老师有和我一起筛选合适的留学生合租公寓,应该很快就可以考虑搬出去了。”
“公寓是一个人住的还是合租的?”
“应该是合租的,我联系了几个附近院校的留学生,格拉校区附近的单人公寓价格实在是太高了,况且单人行动容易被一些racist盯上,会很麻烦。”
镜头忽然晃动了一下,随即陷入一片黑暗,我听到几个女孩子邀请她参加派对。
我看不清喻舟晚的脸,听回应的语气却听出了迫切想参与其中期待,不过生病的人体力不允许,于是她们允许喻舟晚在沙发上坐下来旁听狂欢的热潮。
我以为喻舟晚是孤傲的,是时常顾影自怜游离在人群外的,是心甘情愿独身栖息的。
对她有许许多多的误解。
“你想加入他们吗?”
此刻不该是以互相沉默回应的。
如果我想以合格的partner的身份和她说话,我应该站在旁边和她端着同一碗化烂了的麦片;如果我以妹妹的身份和她交流,我该谈论十分钟前我与她亲爱的妈妈险些吵了一架,并且为了自己能替她驳回家里权力最高的领导者而翘尾巴。
此时我处在两者之间。
既要又要的人终归是不能自洽。
我告诉喻舟晚我在她的房间里,然后又说我脱掉了全部的衣物,在朝下的摄像头里是一片黑色的未知。
我告诉她:我打开了你的衣柜。
然后我听到喻舟晚喊我的名字。
我没有将她的话听进耳朵里,衣柜的玻璃门倒映出披头散发的赤裸身形。
换上她的衣服,正式的西装外套和裙子。
我会掐着手指头从七月十日开始,每一天都重新数,这是第二十五天,不满一个月,属于她的味道像是失去宿主的寄生虫,在不断流失养分中等待彻底风干,得让整个人都埋在其中才能尽可能地减少浪费。
可惜人不是嗅觉器官长在皮肤上的昆虫,即使我把她的衣服全都扔出来蜷缩其中,嗅觉已然能在违背心理意愿的生理本能里逐渐适应了,满足感毫不留情地退潮,留下身下某粒衣服扣子硌人的钝痛。
堂而皇之地亵渎她的气味。
“不许把耳机摘掉,好好听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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