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满堂，疯犬在旁

　　书房会议堂里，众人围桌而坐。霍宵晴正分析着其中的利害，她刚准备将西濑旱情与桐城水利的图样铺开，话还未说完，争论便已起了。

　　“水之来处，不外乎天上地下。天不下雨，那便从地下取。可派匠人于西濑遍挖深井，必能寻得地脉之水。”

　　慕砚：“西濑地层多为坚石，井挖至十丈都无水。上月打了三十口井，能出清水的不足三口。”

　　“西濑之东百二十里有北溟河支流，其水量颇丰。若能在岭北开凿小渠，将水引来，水南下，虽不能尽解大旱，但可救燃眉！”

　　有人立刻拍案反驳：“那是北溟的河！擅动他境水源，邻国必来争执，轻则起边衅，重则被指私通外邦！此计断不可行！”

　　陈师傅又开始了他那套：“老朽以为天旱乃是因龙神震怒。当设坛祈雨，斋戒沐浴，请天下高功道长齐聚西濑，必可感动天心。”

　　听到这个，霍宵晴到底没忍住，嘴角不受控地抽了几下。

　　抛完砖了，下面该她出场了。

　　“诸位请看。”她站起身用手中的炭笔圈出桐城，“沧江在此处拐弯，水势丰沛。我们现在的工程已在桐城上游开展筑坝蓄水，我们可以顺势——”她又指向图上一处丘陵，“开凿穿山隧洞，引水过‘青龙脊’。再沿北原高地修建明渠，利用地势高差，让水自流向西。”

　　她移动手腕，划过一条弧线：“至石岭西麓，修建第二座水库调节水量，最后开渠入西濑平原。如此，桐城余水可入西境，润补西濑之缺。”

　　孙左向是第一个听明白的，他进而接话道：“那么便需在沿途设水车升龙台提水越丘，用铁铸地龙管引水过谷，再以砌石渡槽跨涧……”

　　见对方上道了，霍宵晴欣慰不已，连连点头。

　　紧接着他们各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给的意见都颇为犀利，霍宵晴越发觉得这个工程可行，喜出望外地望向慕砚，只一眼，她的视线又回到了桌上的图册。

　　慕砚却是一直满心满眼地盯着霍宵晴，在大家激烈的讨论时，他的视线却悄悄落在了她搭在桌边的手上。那只手生得修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得干干净净，透着一种利落的清爽感，让人忍不住想握进掌心。

　　他刚想把手覆上去，霍宵晴手便又抬起来，开始随着讲解做出手势动作。

　　直到张县令提出了一个最致命的问题，在场安静了一瞬。

　　“如此工程，那是算在桐城水利头上，还是作为西濑工程？钱粮从何而来？民力从何而调？工期几何？若中途生变，又当如何？”

　　而就在这一刹那的寂静里，慕砚伸手，稳稳握住了那只他看了许久的手。

　　原是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但见专业匠人都围在此处，林川和平陆两位县令姗姗来迟。

　　他们只当慕砚还未归来，也不认识座下少年是谁，上来又开始装腔作势端起官威。

　　林川扫视一圈，沉着脸道：“你们都围在这商讨什么呢？工程上不用盯着了？”

　　霍宵晴把手抽出来站起身。

　　慕砚好不容易握住的手又被抽走了，瞬间极度不爽。
　　他扫了两眼来人，呵！来头不小？

　　众人陆陆续续站起身，恰好遮挡住了慕砚坐着的身影。两位县令愣是没发现多了个王爷。

　　还未等张县令引荐安西王，林川便又开始冲着霍宵晴发难。

　　他说：“霍宵晴，你不是负责开采石料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还有，环保部新增人手为何不先报本官审批？你现在是越发不把规矩放在眼里了，主意大的很啊！”

　　趁着人多，他难得想当众耍耍威风，不料运气就是这么背。

　　众人心道不好，有几个新来的摸不清慕砚的脾气，本着看看热闹的心态，但也唯恐波及自身，悄悄往旁边挪了半步。

　　这一挪，慕砚阴郁的神情逐渐在人群中显露出来。

　　平陆直觉不好，手下小动作轻轻扯了扯林川的袖子。

　　林川却未会意，看着眼前这个不把自己当回事的陌生少年，还没来及的联想到是哪个谁，嘴上便开始挑刺：“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又是哪个部门的，怎么如此面生？来，你来汇报，刚刚都围在这说什么了？要事耽误工程，别说姜大人怪罪，就是安西王殿下还有当今圣上，都不会轻饶你们的！”

　　慕砚缓缓开口：“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哟，好大的口气，看你年纪不大，难不成你还是慕砚小王爷啊？”

　　张县令这时终于舍得开口博存在感了：“林大人，这位就是安西王殿下啊！”

　　“我就说——”话音未落，平陆早就已经识相地躬身行礼了。林川话到一半骤然哽住，冷汗滑落，急忙跪下求饶，“王爷？王爷恕罪，是下官有眼无珠……”

　　慕砚站起身，几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段时日以来，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的安西王妃的？”

　　“安西王妃？”

　　林川疑惑，难以置信地瞥了一眼霍宵晴。

　　慕砚与霍宵晴的婚约，本是一场始于御前笑谈的意外。

　　当今圣上是慕砚的亲叔父。多年前老安西王突然离世，留下蓉夫人与幼子慕砚。蓉夫人思念成疾，大病一场，慕砚又年幼，皇上便将这侄儿接入宫中抚养，视若己出。

　　待慕砚年满十七，在朝堂议事时，皇上突发奇想地想着为他择一门好亲事。他望着大殿之下的臣民，思绪飘乎，挑来选去，最终目光望向了对慕砚汇报的事项连连肯定的的霍侯爷。

　　霍家世代忠良，霍侯爷与老安西王曾是生死至交，霍侯爷也正好有个女儿，两家孩子年纪也相当。定下人选之后，皇上对这门亲事很是满意。

　　赐婚圣旨即刻颁下，杀的众臣猝不及防。退朝后，皇上还特地让妃嫔选个良辰吉日张罗个宴会好让两个孩子深入交流感情。他将蟠龙玉佩一分为二，令二人各执一半，只待宫宴之上正式交换，便算礼成。

　　不料还未到宫宴那天就爆出霍家私吞国库的传闻。

　　皇上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轻发落，就当给侄媳妇的嫁妆了！谁料宫宴当日，变故增生，刑部官员便持械闯入，当庭揭发霍侯爷私吞国库、勾结外邦、意图不轨……
　　霍氏一族直接当场被拿下。

　　依照律法，此等重罪当诛九族。
　　变故发生之快，皇上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完全是被那帮大臣官兵推着下令。

　　诛九族？他都赐婚了，慕砚算不算九族，那他自己算不算？老慕家祖传的蟠龙佩便是那定情信物，今日的宫宴其实就是定亲宴来的。就差一点点，霍宵晴就是砚儿的王妃了！

　　那就别诛九族了！
　　但也断不能留人！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好端端的霍家怎么突然就烂了？
　　流放霍宵晴吧，越远越好。

　　圣意最终改为霍氏男丁处斩，女眷流放三千里。至于那桩还未礼成的婚约自然就此作罢。

　　定亲这事本来也就都城和周边的人知道，还未大肆宣扬，因此此事并未掀起太大波澜。知晓内情者不过唏嘘几句“福薄”，政敌们则暗中称快。

　　几乎所有人都默认，这段未完成的姻缘，已随着霍家的覆灭烟消云散。

　　只有慕砚不这么想。

　　他觉得既有了开端，便该有个了结。那半块蟠龙佩还在霍宵晴手中，他得要回那另一半。还有两人双双接下的赐婚圣旨，只是流放人又没绞杀，万一那个霍宵晴有朝一日活着回到都城，拿着信物非要兑现婚约怎么办？

　　他可不想未来的人生里一直捆绑着某个罪奴准王妃。他要亲手拿回玉佩，彻底斩断这桩不该存在的婚约。

　　于是，他便策马来到了桐城，也便因此与霍宵晴有了婚约之外的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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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砚毫不客气地讽刺道：“你位卑不知道都城旧事，情有可原，那本王今日就再通知一遍，你可听好了，霍宵晴是我慕砚未来的安西王妃，说要是再敢对她不敬，那就是在公然与本王对抗！”

　　他的目光冷冷落下：“至于你们二位，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这里还轮不到你们做主！”

　　林川和平陆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赶紧滚。”

　　两人连滚爬爬退出厅外，直到转过回廊，林川才压低声音问道：“王爷不是回西濑了吗？姜大人不是说，王爷绝不会回来了吗，怎么消息不真呢？”

　　平陆抹了把头上的冷汗：“你还真信姜维良的话啊，我看他怕是早就收到口风了，你看他多机灵，把外甥都一块带走了。他此前还说留有什么后手？我看怕也是唬我们的，要不我们也尽快离开吧，免得得罪了王爷，以后别指望升官了！”

　　林川非不信这个邪，人他都得罪了，现在跑，以后升迁也无望了，还不如留下，或许还能找机会弥补一下。

　　于是当晚，林川便找张县令取经，怎么讨好安西王爷。

　　张县令也说不好，他和慕砚并无深交，这位年轻王爷的脾性实在拿捏不准，如今霍宵晴已经搬去隔壁水利公廨，自己府中的厢房倒是一直为慕砚留着，平时也会安排人打扫，现如今慕砚仍习惯宿在他府中的厢房，看来慕砚对他的布置安排还是比较满意的，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慕砚有啥喜好了。

　　非要说喜欢什么的话，那就是喜欢霍宵晴吧！不管是回来之前还是现在，他的眼睛恨不得就长霍宵晴身上一般，一刻也不曾离开。

　　张县令说：“如果你是真心要赔罪，缓和和王爷的关系，我可以在府中设宴，帮你们解开误会。”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林川又去找平陆商议。

　　他对平陆说：“你注意到没，王爷脸上的伤，以我经验来看，那必定是女子指甲所留，而且下手不轻，烈得很呢！”

　　平陆疑惑：“难不成是霍姑娘？”

　　林川意味深长一笑：“非也非也，霍宵晴整日要握炭笔画图，又要下工地查验，我留意过她的手——”他眯起眼，像在回味什么，“十指纤长，干净白皙，指头粉嫩，指甲修得齐整干净。那样的手，可留不下这般狠厉的抓痕。”

　　平陆仍半信半疑：“兴许是被猫抓了呢？”

　　“可不就是外头的小野猫吗？”林川摇头嗤笑，“你啊，真是不懂情趣。这小王爷白日里话说得漂亮，我还当他是个痴情种，对霍姑娘死心塌地的，原来背地里养着小野猫呢？”

　　他心下萌生一计，这次必定投其所好，更要借此机会，成为王爷身边的‘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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