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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星星
初冬的寒风,像钝刀一样刮过帝都郊外坑洼的土路,卷起尘土,打在行人蜷缩的脊背上。费恩拉紧略显单薄的制式斗篷,领着两名年轻组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萧瑟的集市里。
“哎,组长,”一个组员搓着冻红的手抱怨,“这鬼天气,非跑这来吃灰?总部的药材不够用吗?”
费恩脚步未停,目光扫过路边品相普通的草药,语气平静:“上面急要一批基础药材。这里的货,价比城内低三成,仔细挑,未必差。”他顿了顿,补上一句:“拨款就这么多,能省则省。分散找,重点止血草和宁神花,日落前汇合。”
“得嘞!”两人嘟囔着散开。
看着他们消失在摊位拐角,费恩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这趟差事,存了他的私心。他真正的目的地,是穿过市场后方那片更加破败的窝棚区。那里,有个他在上次义诊时遇见的小女孩,他叫她“小星星”。
思绪不由飘到几天前,他独自坐在医疗组休息室,窗外是帝都永不消散的阴云。手中那封几乎被捏皱的信,来自遥远的乌鸦营地——卢卡斯的笔迹带着军人特有的粗犷力道,每一笔都像砸在他心坎上。
信的内容,他几乎能背下。卢卡斯没有指责那记耳光,只是用近乎固执的军人逻辑,陈述着他的“大局”与“无奈”。正是这毫无修饰的直言,让费恩无法释怀。他仿佛能看到卢卡斯写下这些字时,紧锁的眉头和眼中的不解。
或者说,扇完那一巴掌后,费恩自己何尝不在挣扎?自幼的情谊,不该被冰冷政治侵蚀。他开始反思,在目睹众多无可奈何的牺牲与污秽后,自己是否也已变质?那个曾只秉持“救人”信条的费恩,是否也掺入了连自己都厌恶的算计?
为暂离令人窒息的办公室,或许也为在纯粹救治中寻找答案,费恩接下了社区义诊的任务。
义诊点设在废弃仓库,秩序井然。他暂时忘却烦扰,专注于需要帮助的生命。然而,一阵急促骚动打破了平静。
“医生!救救我奶奶!”
稚嫩而惊恐的哭喊刺破空气。费恩抬头,看见那个瘦小身影——“小星星”正奋力拨开人群跌撞冲来。她身后,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用树枝破布扎成的担架,抬着位毫无生气的老人,踉跄跟进。
“奶奶叫不醒了!”小星星冲到面前,脏兮兮的小手死死抓住他洁白的袖口。仰起的小脸泪水混着泥污,那双曾让他觉得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此刻只剩巨大恐慌。
“别怕!”费恩心头一紧,蹲下安抚,示意旁人接担架。所有思绪——卢卡斯的信、帝国的纷争、自我的怀疑——顷刻抛诸脑后,医生本能占据上风。
他快速来到担架旁。老妇人双目紧闭,脸色是种不祥的灰败。他一边吩咐准备强心药剂,一边习惯性伸手,想去探颈动脉,感受体温。
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他的动作僵住了。
那不是病体的虚弱冰凉,而是……一种毫无生命弹性的、彻骨的寒冷。血液停止流动后,体温不可逆转地消散,最终与环境同化的——死寂的冰冷。
……不可能。
一丝比指尖感受更刺骨的寒意,沿脊椎窜上。他不信邪地俯身,手指更紧地按在老人脖颈,集中全部精神感知。
没有搏动。
一片死寂。像按在冰冷的石头上。
他猛地掀开那层薄而脏的被子,将耳朵贴向她胸口。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的微弱起伏。
周围声音瞬间远去。小星星的抽泣、乞丐的躁动、器械的碰撞声……都化成模糊背景音。
费恩维持俯身姿势,一动不动。几秒钟,漫长如几个世纪。
他直起身,动作滞重。看向眼前泪眼婆娑、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他的小女孩,喉咙像被死死扼住。
该怎么告诉她?
告诉她,她拼命抬来、苦苦哀求拯救的奶奶,早在到来前身体就已凉透?告诉她,所有希望和努力,从一开始就注定是空?
他看着小星星被泪水洗刷得异常清澈、正一眨不眨盯着他、充满哀求与解脱(仿佛找到救星)的眼睛,所有安慰亲属的套话,卡在喉咙里,一字不出。
“先生……我奶奶……怎么样了?”她带着哭腔,怯生生问。
费恩张嘴,发不出声。他第一次发现,“已尽力了”在面对早已注定的结局时,如此苍白残酷。他救过无数濒死之人,却从未像此刻,面对已逝生命,感到如此无力……与荒谬。
“……你奶奶……”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心跳如擂鼓。面对那双盈满泪水、寄托全部希望的眼睛,“已去世了”无论如何说不出。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抓住他——至少,不能让她在这里,以此种方式,面对赤裸裸的残酷。
“你奶奶……需要立刻住院!”他几乎是抢着说出,语气带上不容置疑的急促,试图用“紧急”假象掩盖死亡真相。
“可……我们掏不起钱……”小星星脸上瞬间写满惶恐绝望,声音细弱蚊蝇。钱,这冰冷字眼,比疾病更早扼住家庭的咽喉。
“没事的,”他立刻打断,蹲下身,用指腹极轻地擦去她脸上混灰的泪痕。他强迫自己挤出安抚的、却僵硬的笑容,“听哥哥的话,费用我来解决。”这一刻,他动用的不是巫师团组长职权,而是“费恩”这人的微薄薪水与全部善意。
小星星仰头看他,大眼睛眨了眨,泪水暂止,但更深的不安在眼底盘旋。她没有质疑这突兀“好运”,而是用近乎哀求、带最后一丝自我欺骗的语气,怯生生问:“那……我能见奶奶一眼吗?就一眼……我想看看她……”
这句话像钝刀,狠狠割在费恩心上。她察觉到了。孩子心灵比成人敏锐,她能从那过分安静、冰冷的手、周围人凝重气氛中,本能感到不妙。这问话,与其说是要求,不如说是她对自己内心的最后安抚——只要还能见到,就说明还有希望,不是吗?
费恩的心猛缩,几乎要在这清澈目光下溃败。但他不能。他不能让这最后、脆弱的希望在她眼前粉碎。
他深吸气,用尽全部职业克制力,让声音平稳,甚至带点医生特有的、不容反驳的权威感:“不行。”斩钉截铁,又放缓语气补充:“病人现在非常虚弱,需绝对安静。任何情绪波动,哪怕见你太高兴,都可能加剧病情。相信哥哥,好吗?等奶奶情况稳定点,我第一时间带你去见。”
这是建立在谎言上的、无比残酷的承诺。每字都像荆棘刮擦良知。他一边说,一边向助手使眼色,示意他们迅速平稳地将担架抬往临时“病房”,仿佛里面真有一线生机。
小星星没再坚持,只是呆呆看着奶奶被抬走的背影,小手紧紧攥着费恩袖口,仿佛那是与世界唯一的连接。那无声的信任与顺从,比任何哭闹都更让费恩感到万箭穿心般的痛苦。他撒了谎,用虚幻希望暂时包裹冰冷现实,却不知真相无法掩盖时,这善意谎言的反噬会多剧烈。
就是从那天起,费恩彻底记住了这个叫“小星星”的小女孩。她的恐惧、她的希望、她攥紧他袖口的触感,以及那份他亲手编织、却不堪一击的谎言,都像烙印,深深刻在他日益动摇的信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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