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季

　　自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郁怀季倒觉得他命休矣，从赵府出来后先是去御史台领了军务案的卷宗，皇帝虽特设了一个直属天子的职位给他，但因时间紧促，就只让御史台收拾一地方出来给他办公。
　　晚上又匆忙去见了方霆，与顾行川一同了解后几日的安排，大约是顾行川与郁怀盛亲厚的缘故，他总觉得这人对自己有些敌意，不过他也管不得那么多，一日下来脑子像是被灌了浆水一般，好容易撑着眼皮听完了方老的话。
　　不想在要离开之时方霆叫住了他，郁怀季踏出营帐的半只脚即刻蔫了，此时此刻，他倒是怕方霆要单独找他说话。
　　再鬼话连篇怕是要挨个几巴掌了，郁怀季想到这不由觉得好笑，堪堪收敛了神色，问道：“将军还有什么安排么？”
　　“殿下……以为陛下的今日是何用意？”
　　帐中只他二人，郁怀季并不避讳，说道：“不瞒将军，副尉一职是我央求陛下而得，陛下图省心自然应允，至于纠察使……我也始料未及，本案”他顿了一顿，不曾抬头，又接着道：“本案本就与赵家有关，我也算半个赵家子，陛下的用意……”
　　他没有再接着往下说，方霆却道：“臣无心深究你与陛下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亦无法过问你与吴王的恩怨，只是君心难测，昔日吴王恩宠，赵家势大，今日恩宠在你，赵家又当如何？”
　　都是赵家子，无论何人成王，皆可为赵氏所助，便看谁更好掌控，更有机会了。
　　郁怀季想起了赵太师所言，昔者周生因妻犯斋而反目，赵氏女则更甚，兔死狗烹而已，主既不仁，不如取而代之，殿下若想自保，必得有所依托，汲汲而上。
　　周泽之妻犯斋禁本为小事，而现世的斋禁无非是他，乃至赵家。赵太师亦多番提醒，纠察使之事，乃是皇帝太过忌惮之故。
　　郁怀季自然知道，他思忖一二皇帝的用意，觉得过于无厘头，遂作罢。
　　帐中烛火昏黄，拉得人影颀长，他收回思绪，说道：“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方霆深深看了他几眼，坐下自倒了杯茶水，见他垂首而立，透着几分乖巧，示意他坐下，将茶水递与他。
　　郁怀季连忙接过，正思量着如何开口，方霆已沉声说道：“十分荣宠，十二分忌惮，肃内清外，殿下可知道，这先前是何人之境况？”
　　他自然知道，且不说前世他所知皇帝后来连根拔除赵家党羽，予储君恩德，却又断其臂膀，便说这一世，皇帝本就多疑，郁怀季真的敢以皇帝的信任去做筹码么？
　　几次的问句郁怀季都没答，方霆叹息一声，说道：“臣冒大不韪，殿下聪慧，应知陛下有以你为储之心。”
　　郁怀季眼皮跳了跳，这种可能，他觉得实在无厘头，但若换一个角度，他简直是另一个郁怀盛。
　　定然不会半分信任都无，他与皇帝一旦涉及正事便日日插科打诨，他只觉得他多说些，命就短些。可皇帝是怎么认为呢，觉得心中歉意自然得弥补，储位则是予他的无上恩赐，或许也觉着自己勉强可行，不会埋毁大夏国祚，而一如往常，他不许郁怀盛涉及各方派势，让那储君高高挂起，牢牢锁住，更何况是他。
　　予他殊荣，也只为一人所用。
　　去他的自以为是，施恩之人自觉功德无量，他既不是神佛，怎又厚颜能以为自己可普济他人。
　　这是君王的所思，君王不可改变的弊病，或许前世郁怀季真会感恩戴德，然为父无教护之实，为君无恩泽之事，君臣父子，真只是邪理所定也。
　　郁怀季苦笑道：“将军，这绝无可能。”
　　话既到此，方霆眉头紧锁，问道：“殿下还不肯同臣说实情么？臣见陛下回护之意不假……”
　　“忌惮之事为真，将军应也明白，恰好是又有真情，又有利益才是最矛盾的，来日若我真到功高震主的情形，那定然落不得什么好下场”郁怀季轻轻放下茶杯，又接着道：“是我失言，将军就当我不识好歹罢，将军如何看我都好，总归是我耍的小聪明上不了台面，我也知您痛心兄弟阋墙之祸，只是如今我已骑虎难下，何况，我与吴王绝不会有机会举杯对谈。”
　　“至于将军今日所言，季自当谨慎考虑。”
　　回宫路上不过他一人打马而行，已过了戌时，城郊显得尤其冷清，郁怀季方离营几里便看到了不远处的人影，长嬴只身一人正牵着马与他对望，他迅速下马，几步扑到他身上，长嬴顺势拥他入怀，郁怀季问道：“你怎么来了。”
　　“久不见将军，自然思之如狂。”
　　无星无月，天已然全黑，所幸官道不算难行，二人便慢悠悠地并肩而行。这时的感觉，一同前世闲暇时他二人共游之景。
　　长嬴让他今夜别回宫了时，今日种种事情又在郁怀季的脑海里跳跃，他是必得去问问皇帝的。
　　于是郁怀季转而问道：“年关将至，戎狄那边你又是如何打算？”
　　长嬴默了默，说道：“如今时节，若是返程，难免多有险阻，照你们皇帝的意思是让我开了春再走。”
　　郁怀季还未及细想，又听得长嬴说道：“当然，大约等年后不久就要走，等开春，以方老为主帅，同司徒鸣，周达等人，与戎狄合力，进攻乌孙，再是南诏……”
　　“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下午。”
　　郁怀季两眼一黑，说道：“这仗……”
　　“准备充分，你不必担心。”
　　郁怀季只觉得脑子都乱了，他又道：“师父也是这个意思吗？”
　　长嬴方点了头，郁怀季已是神色凝重：“我不愿他再涉险，罢，我今夜去同陛下说。”
　　到今日为止，一干事情变数过大，郁怀季心中的不安也尤其明显。
　　长嬴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突兀地说道：“等年后，将军可同我一起走。”
　　郁怀季将头埋在他颈间，说道：“郁怀季可以，六皇子怕是很难。”
　　他们于广阔天地间犹如蜉蝣，而在此刻，郁怀季稍觉心安，他道：“人有是心，万苦难止。”
　　郁怀季回宫后先去见了皇帝，皇帝似乎是也在等他，他规规矩矩地正要行礼却听得皇帝说道：“别装了，坐罢。”
　　郁怀季却像是充耳不闻，仍旧俯身跪地，皇帝还不及诧异几许，他便开口道：“陛下原本可没说要让我查案，您就算再缺人手也不应该轮到我吧。”
　　皇帝面色如常：“你听谁说了点什么，是今日去赵家……”
　　话还未说完便被郁怀季打断：“纠察使一职臣不合适，案子臣也不会查，等过后臣会以查办不力为由自行请罪，撤销一应职务，想来陛下应当论不过御史台那么多人。”
　　室中静默，皇帝许久才道：“你可知……”
　　“臣自然知道，陛下旨意乃是天大的恩赐，纵观我朝，无论前世今生，都找不出第二个来，连先太子都没有的荣宠。可是，陛下，臣愚顽笨拙，实在担不起这个责任，臣就只适合每天吃喝玩乐，当个纨绔子弟，臣虽然平时不靠谱些，到底也没蠢到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步。臣虽贱命一条，却想活的久一些，昔日乃至今日，陛下与吴王可反目，今日来日，臣实在不敢想象。”
　　皇帝静静看着他，道：“朕看你这番话实在放肆，可不像惜命的样子。”
　　郁怀季轻笑一声：“臣不想死，倒也不想窝囊地活着，陛下，您没发现么，从始至终您都不曾改变，三分心慈七分冷清，只是对我多了几分愧疚而已……这或许是您做君主所需，但若按您心意到最后，我们便真的会落到既非君臣，又非父子的地步。”
　　良久，郁怀季似是想起了什么，道：“陛下刚刚问今日去赵家的事，那臣正好有一问题想问您。”
　　皇帝几乎要让他这一连串话语说昏了头，闻言揉着眉心点了点头。
　　郁怀季抬起头看着他，平静地问道：“我娘是怎么死的？”
　　我娘是怎么死的，短短几字几乎砸懵了皇帝，皇帝定定看着他，问道：“你听说了什么？”
　　郁怀季此时却缄默了，皇帝不可置信道：“你疑心朕害死了你娘？”
　　还不待郁怀季开口，皇帝便道：“在你看来朕就是这种人？”
　　郁怀季正想说话，不料皇帝猛地一拍桌案，怒道：“你简直放肆！”
　　郁怀季抽了抽嘴角，无奈道：“陛下！臣没有！”
　　皇帝这才偃旗息鼓听他说话：“赵家虽是这番说辞，但是臣没相信，只是……想看看您反应而已。”
　　皇帝此时再不能安坐，他几步走到郁怀季面前，郁怀季立刻撑地起身往后退了几步，皇帝：“……朕又不是要吃了你，躲那么远做什么，过来些。”
　　郁怀季迟疑了一瞬，没有照做，而是接着说道：“赵家的意图想必陛下比我明白，陛下的心意呢？”
　　皇帝静静看着他，郁怀季轻声说道：“罢了，臣还有一桩事”郁怀季再次跪地，在帝王脚边虔诚伏首，说道：“西北疆域之祸已是顽瘴痼疾，陛下应也十分清楚，前世亦是多年未能解决，虽此番有戎狄合力相助，但……陛下，臣打过那么多战，深知敌方不可小觑，百里越虽言语间全无急迫担忧，看似成竹在胸，但大夏宿疾未消，臣担心……”
　　“你究竟想说什么？”
　　“若陛下已下定决心，那还望陛下体恤方将军年迈，命他留居京城，另换主帅出征。”
　　长久的沉默，久到郁怀季额间已传上了冰凉之意，皇帝方道：“方霆戍边多年，对其情况了解详尽，况且……”
　　“如今军中可谓青黄不接，臣知道，但若论对西北熟悉，除方将军与百里越二人”郁怀季一顿，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臣也可以，陛下可命吴将军为主帅，臣随行，臣也向陛下保证，此战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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