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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
安哥心知四姨娘人微言轻,只再次深深躬身,沙哑的嗓音里浸满绝望:“多谢四姨娘挂心。只是这事……您怕是爱莫能助。”
“你先说清楚缘由。”夏晴上前一步,语气笃定,“多一人便多一分力,总好过你孤身硬闯。”
安哥的脚边滴落几滴圆圆的水迹,视线模糊又清晰,脑里闪回那个丫鬟的劝告,选择隐瞒了些。
他的声音更浓更哑道:“奴才……奴才想去求二少爷,给老丁头……讨一个‘家法公道’。是管事处的郭主事!他克扣月例还不够,连饭食都要刮一层!老丁头痴傻,被他欺负得常年吃不饱,昨夜饿极了,捡了旁人丢弃的吃食狼吞虎咽,竟被活活撑死!”
安哥流尽最后一滴眼泪,唯有声音里淬着血火:“可怜奴才求告无门,只得背着老丁头的尸身去讨个公道!谁知到了二少爷院外,竟被那起子黑心奴才打了出来……若可以,奴才宁愿……”
“用自己的这条贱命!去换!换一个天理!”
这番话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两人心上,让她们一时窒息。李听莹更是想起了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老库丁。
她忘了,她能帮一个、两个、三个,可这深宅里,还有无数个老库丁。
“夏晴,不去药房了。”李听莹侧着僵硬的脖颈,语气决绝,“安哥,跟我去见二少爷!”
夏晴褐色的眼眸微微睁大,随即颔首:“是。”
李听莹边走边盘算说辞,好在昨夜她扮成丫鬟,沈闻修应该没认出她,否则她都不敢去。不知为何,她对这位二少爷的戒备越来越淡,甚至觉得他虽古怪,却未必是不分是非之人。
李听莹压根没听到,昨天晚上沈闻修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依旧侧着头,身子朝前,走的时候自己都无语了,这样子去求公道是不是太奇怪了?可是强行扭正,真的好痛。
她侧头的时候,余光能瞥见身后的安哥,和他身上的白色东西。圆扁扁的,那个可怜的人,应该是蜷缩着死去的吧。
四人很快再度来到西厢房。李听莹抬头,看着墙内伸出头的三角枫枫树,绿油油的,生机勃勃。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李听莹的左肩头,李听莹鼓起嘴巴一口气吹掉了。
“劳驾,开开门!四姨娘求见二少爷!”夏晴踏过满地深绿枫叶,上前叩响门环。
李听莹的脸对着门,听着院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回应,看着门被打开,露出两个陌生的仆从的脸,后面是芍药的脸。
芍药先是一愣,瞥见李听莹身后的安哥,立刻蹙眉:“你怎么又来了?”说着便要唤护院,全然未将李听莹放在眼里
这死丫头!
李听莹侧着身子立马上前,笑眯眯地说:“芍药姑娘,我找二少爷有事,这位也是我的人,麻烦了。”说完,她就侧着身体往里冲,夏晴跟着打掉芍药和丫鬟挡着的胳膊,安哥赶紧跟上。
“四姨娘!您这是何意!二少爷昨夜病发,此刻还未醒呢!”芍药眼睛一斜,又道,“四姨娘这般不懂规矩,帖子也不递,莫非存心要冲撞二少爷?”
李听莹侧着头,懒得理芍药,就算沈闻修没醒,她也要在内院一直等,等到他醒来为止。
芍药眼睁睁看着李听莹以那种诡异的、侧肩向前的姿势,小跑着冲进了内院。
李听莹没走几步,就看见护院出现在假山旁的海棠门边,她直接抓出一大把碎银子,一阵风似的刮到海棠门面前,笑嘻嘻地塞给两名护院一人一把,抛下一句:“行行好,东厢房的四姨娘有要事相求!”人瞬间带着两个人没影了。
被骚操作整懵了的护院:……
追上来的芍药瞪了两个汉子一眼,却蹲下身体,悄悄拾起四姨娘遗落在地的碎银子。
此时,云燕刚端着空药碗从耳房出来。她掩上门,抬头便见远处行来几道人影。她们穿过门廊,最终踏在她今晨刚清扫过的地面上,背后是一片在阳光下摇曳生姿、绿意灿灿的枫林。
果然来了。
云燕神色复杂地扫过众人,垂首道:“少爷正在小厅堂等候,四姨娘请随奴婢来。”
沈闻修在小厅堂等她们?怎么好像是专门等着的,不会他已经率先知道了吧?
李听莹心里直犯嘀咕,带着夏晴和安哥跟着云燕,走向小厅堂。
云燕内心亦是波澜起伏。她刚将安哥驱离,二少爷便来询问人去向,连二夫人也在场……
她越想越是心惊。二少爷与二夫人齐聚小厅堂,定是知晓了内情。闹出人命,尤其涉及毒杀,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理。
会不会……牵连到她?
云燕步履愈发沉重,跟在她身后的李听莹同样备受煎熬。
太疼了,强行正着脸太疼了,又不能侧着头向沈闻修求做主。
脖子和肩膀处,像是有条细闪电藏在里面,又酸又麻又疼,若不是春絮给她按了按肩膀,可能疼得更严重。
终于抵达小厅堂。望着这装潢精致、气象肃穆的所在,李听莹脑海里又浮现出了,第一次给沈闻修请安的场景,可真是旧地重游,很是怀念啊。
她胡思乱想着踏入厅堂,夏晴与安哥在门外止步。李听莹顿感压力如山。
既然沈闻修特意相候,这开场白必须由她来说。
李听莹就像是一个孤零零的冰壶,独自滑进赛场中央。就在她抬眼的时候,竟见喻主管与余婉也在,身旁还站着个面色惶惑的男子。见她进来,喻主管眉头紧锁,余婉咬住下唇。
更要命的是,二夫人的身影撕开她的眼眶,就那样坐在下面,看见她进来还柔和的笑笑。
李听莹:……
她没接到通知啊,这怎么不仅增加了监考老师,还提升考试难度了!
怎么,好像就等着她开考了。
没了夏晴在侧,李听莹心下惴惴,面上却强作镇定。她走上前,不敢直视正中主位那人,竟“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下,随即暗道不好,慌忙起身。
糟了!满脑子想着如何求情,身体竟下意识行了跪拜大礼!
刚开考,就把条形码贴错了位置。
“妾身……听莹,见过二夫人。”她脑中一团乱麻,想起二夫人曾让她自称名讳,话一出口又悔——这场合,合该称“妾身”才是。
实在是一进来就见两只猛虎、三头猎豹环伺,吓得她方寸大乱。
二夫人偏偏此刻默不作声,令李听莹无从判断情势。她只得转向沈闻修行礼,终于听得他开口——李听莹从未觉得他的声音如此悦耳过。
“嗯,四姨娘此次前来,为的可是管事处的事?”沈闻修的声音依旧沙哑,甚至降调了。
沈闻修向你抛出了考题。
李听莹重新跪下,声音掷地有声:“正是!妾身偶遇安茂,见他背着老丁头的尸身磕头求告,额头淌血仍不肯退。细问之下才知,郭主事常年克扣下人粮饷,老丁头饿极误食残食而亡。”
她抬眼看向沈闻修,目光恳切:“老丁头为沈家操劳数十年,却落得如此下场;郭主事蛀空家宅、败坏门风,若不严惩,岂不让外人耻笑沈家无规无矩?恳请二少爷为屈死的老丁头做主,除了这颗毒瘤!”
沈闻修此时一改平日里对她笑眯眯的模样,面色沉静如水。
他端坐于红木椅上,一袭蓝缎狐裘松拢于肩,领口银狐毫毛衬得他面容愈发矜贵苍白。墨发高束,仅以一枚白玉簪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与凌厉眉眼,大病初愈的虚弱淡化了往日的攻击性。
唯有一双眸子,如深潭静水,清晰地映出堂中跪着的人影。
沈闻修闻言,只将手闲闲搭在扶手上,声音听不出情绪,道:“早在之前,我已听闻后罩房出了事。今日传唤各位前来,便是因郭主事的各项罪证,已尽在掌握。”他目光转向李听莹,视线在她身上飞快地停留了一瞬,语气稍缓,道:“既如此,四姨娘便请到一旁安坐吧。”
话音落,他眸色骤然一凛,扬声道:“带郭永柏!”
一旁近侍肃然躬身,立刻领命而去。
李听莹懵懵地挨着喻心坐下,屁股刚一挨到椅子,眼神就不受控制地往喻心那边暗示,偏偏喻心依旧坐得端正,鸟都不鸟她。
李听莹:我c,好歹做了这么多年同窗,透点题先啊!
喻心此刻也满是疑惑:四姨娘怎会掺和进这事?但想起沈闻修方才递来的眼色,还是按捺住心思,静待吩咐。他一早被沈闻修从榻上拎起,陪着闯祸的余婉商议对策,甚至连二夫人都请来坐镇,此间事,已非内宅纷争,而是关乎人命、需要明正典刑的公案。
而李听莹完全游离在状况外,她突然发现,现在情况好像是——复习的全不考,考的都不会!
沈闻修的人显然早有准备,不过一刻钟,郭主事便被人半扶半拖地带了上来。他面色惨白,走了两步,跟踩了朵云似的。
郭主事今早本就心神不宁,在管事处坐立难安,跑去后罩房想找安哥,却发现人去房空,那颗心瞬间沉到了底。刚转身要逃,就被沈闻修的人堵个正着,一路上脑子转得飞快,把能想到的罪名都过了一遍,早已慌得六神无主。
“奴……奴才郭永柏,见过二少爷,见过二夫人。”他声音发颤,像被风灌了的破锣。瞥见主位旁的二夫人,心里竟生出一丝侥幸——有二夫人在,总能护他几分。
沈闻修从容端坐,虽处平地,却似居高临下。他的手里一直把玩着一个东西,李听莹想偷偷看一眼,也没敢看。
“郭永柏,你可知罪。”沈闻修的语气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声音不大不小,却能将下面的人的心脏撕开一条缝。
郭主事心肝一颤,二少爷指的……是哪一桩?
“二少爷,奴才愚钝……不知犯了何错……”他伏低身子,不敢抬头。
沈闻修面无表情,连眼皮都懒得抬,他挥手,身旁的仆从立马将东西呈上来,沈闻修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放下把玩着的东西,接着捻起一沓东西,都是一张张撕开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东西。
“张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沈闻修的手腕一转,手里的纸张像天女散花般飞了出去,洋洋洒洒地飘落,郭主事的脸皮僵硬,纸张轻轻地洒满在他的身边,郭主事抬眼看到了自己的字迹。
那是被自己伪造后,撕下来的真实明细。
心脏被重重的锤了一下,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全部烧掉了……
“传书办。”沈闻修不给郭主事反应时间,外面的书办就快速地来到了郭主事身边,隔着他一点距离跪下。
“见过二少爷。”
“知道该说什么了?”
书办立即点头,像竹筒倒豆子般招了:“回少爷,郭主事自上任就克扣各院用度,炭火、米面、布匹样样都贪!他逼小的做假账,把克扣的东西偷偷运出去变卖,换成银子中饱私囊!连主子们不用的旧物,他都敢以次充好换走,拿去黑市倒卖!”
李听莹听到都抖了抖眉毛,这家伙这么大胆?贪得无法无天了,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
郭主事差点呼吸不上来,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对着书办,半天说不出话来,如今这地上都是他亲笔写得明细,一查就知。
“求二夫人为奴才做主!奴才肯定是被人陷害了!”郭主事不死心,准头求着坐着喝茶的二夫人。
二夫人将茶放下,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和沈闻修如出一辙,她只是说:“老郭,你且听着,若有冤屈,我自会帮你,如今这证据在此,你不认也改变不了什么。”
郭主事低头称是,面色终于缓和了一点,二夫人这个态度,应该是要保他。
李听莹看着郭主事强忍着不颤抖,她又飞快地看了二夫人一眼,这一看,瞬间被二夫人抓包。李听莹的脖子肩膀十分疼,额头都冒汗了,被二夫人这一盯,身体就像是被钉住一般,不敢再乱瞟。
沈闻修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刚刚就那样看着郭主事找二夫人求情,什么也没说。
“郭主事,你好大的胆子!”沈闻修眉毛一扬,语气一沉。
郭主事立马缩起头。
“据本少爷所知,你不仅窃取沈家财物,平日更克扣役仆,欺压弱小,以致天怒人怨,闹出人命官司! 甚至——涉嫌谋害人命!”
害命?李听莹心里咯噔一声,立马想到了安哥说的。
郭主事立马叫起来:“冤枉啊二少爷!后罩房是死了人不假,可与奴才无关啊!定是有人借机陷害!”什么谋害人命,分明是欲加之罪!
不听郭主事叫喊,沈闻修抬手,挥手之前,看了一眼坐着的李听莹,他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语气低沉:“传仵作,验看死者。带苦主安茂。”
李听莹侧头,看见安哥低着头弯腰背着尸体进来了。后面,跟着的是官府的仵作、衙役和管家。
“奴才见过二少爷,请二少爷为奴才做主啊,就是这郭永柏平日苛虐,逼得老丁头去吃那来路不明的东西,才中毒身亡!他就是凶手!”安哥刚刚还平静着,看见郭主事立马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呸!我说你今早怎的奇奇怪怪!原是存心害我!二少爷!这人今早上还发疯着呢,定是胡言乱语,我何时害死了人?”郭主事大惊,唾骂道。
“闭嘴!”沈闻修厉声喝止,“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二少爷!郭永柏克扣虐待,逼死老丁头,铁证如山!求二少爷将这恶徒送官究办,以正家法,以儆效尤!”安哥又接着说:“奴才与老丁头自相识起,因不忍见他受郭主事的欺压,于是处处照拂着老丁头,自打认识老丁头起,奴才就发现老丁头从未吃饱过,郭主事平日里对他非打即骂,克扣他的工钱不说,昨儿,还下药毒死了老丁头!”
郭主事面红耳赤,脑中阵阵晕眩,切齿骂道:“你血口喷人!我何时下毒?!”
“是否下毒,尚需仵作查验、官府定夺。然你苛虐下人、贪墨成性,人证物证俱在,沈家是容你不得了。”沈闻修目光转向一旁蓄势待发的喻心,“喻心,你先初步查验,记录在案,以备官府查问。”
喻心咬紧牙关,他站起身来,走到安哥身边,安哥连忙将被子解开,露出面色发紫的死者,李听莹不忍看,她别过头去,脖子瞬间刺痛,李听莹皱着脸,目光正好和沈闻修的视线撞在一起。
沈闻修的眼睛闪了闪,率先收回目光。
也是,任谁看见这惨状,都会觉得害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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