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冬夜渐暖

　　3

　　看日落曾是乔若在休息日和假期经常做的一件事。

　　懒得出门的时候，她会抱膝坐在与人合租的那套房子里朝南卧室的窗台上，看太阳从远方一栋栋高楼顶端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划过，逐渐坠落到天际，在一片斑斓夺目的霞光之中，爆发出热烈的色彩，再慢慢归于沉寂；当她想从疲惫、麻木、没有期待的生活中短暂逃离时，她会跑去海边，找一处视野最广阔的沙滩坐着，看火红的太阳被幽深的海水拖曳，再一点点被吞噬，却仍然挣扎着不愿意妥协，用尽全力释放出所有光芒。

　　过去她欣赏过不少次日落，那种亲眼目睹时光消逝的过程无疑是震撼的，却也让她感到惆怅和一点儿说不出口的寂寞。然而今天不同，当她跟何亚君站在布鲁克林大桥上，一起凝神专注地看着远方，等待日落时，她不再有内心空荡荡的感觉，只觉得喜悦而满足。

　　他们到地方没等多久，太阳便加速下沉，隐没到密集林立着的高楼大厦之后，橙红色的余晖洒下，蓝色的天空瞬间被大片大片地染红，河岸边矗立着的摩天大楼内，灯光接连亮起，一扇扇亮着灯的窗子如同繁星闪耀，不远处是车水马龙的曼哈顿大桥，他们正站立着的布鲁克林大桥同样车马骈阗，脚下的东河安静流淌着，倒映出两岸华灯璀璨，仿佛河面之下还存在另一个世界。

　　“比上次我们在岛上跟琰涛、梦琦一起看的日落要美，”何亚君从乔若背后搂住她，低而清晰的声音随风送入她的耳内，“对不对？”

　　她放松地倚在他怀中：“当然，这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最美的日落。”

　　“一想到你下周的这个时候不在我身边，我就舍不得放你回去了，怎么办？”

　　他们并不是桥上唯一看风景的人，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傍晚，尽管风吹在脸上带着点儿刀割般的痛感，站在这座桥上观赏落日美景的人还是不少，其中不乏跟他们一样依偎在一起的情侣，散步的、跑步的路人更是往来不绝。

　　讲话声、笑声、汽车喇叭声……带着各种情绪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充斥在他们的周围，但乔若感觉自己根本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只有何亚君的这句似呢喃的低语钻进了她的耳朵，反复回响，拨动她的心弦。

　　“亚君，”她在他怀里转身，抬眼望着他，“我不想再瞒着我爸妈了，这次回国，我打算跟他们讲清楚我们的事，争取他们的理解。别担心，就算他们反对我们在一起，我也会再来美国，跟你在一起。即使我们不被认可，我们也要光明正大，不再偷摸躲藏。”

　　“好。”他更紧地抱住她。

　　“还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她把围巾拉下一点，露出整张脸，“在我来美国找你之前，我姐姐就一直劝我来美国留学，离你近一点儿。她希望我们能在一起。”

　　他一怔：“那刚好啊。”

　　“她不知道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在我坦白很早就爱上你以后，她一直鼓励我来追你。”

　　“没想到她会是第一个支持我们的人，我还以为，她会是最激烈反对的那一个。”

　　“她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想要什么，就会不遗余力地争取，不害怕背负骂名，更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我跟你的事情，在她看来，多半也是一个目标，她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喜欢你却不争取你，不认为她和你父亲的婚姻应该成为我们的阻碍，也不认可我不愿意争取你，是因为担心别人的闲言碎语或者父母的不赞同。在她看来，遵从自己的内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是最重要的。”

　　“我只能说，我部分认同她的观点。”

　　“是啊，再怎么说，也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去做伤害别人的事。”一想到乔敏插足何亚君父母婚姻的事，她就有点儿意兴索然，只能耸一下肩，“我不评价她的道德了，但她能接受我们在一起，这是一个好的讯号，说不定其他人也能接受呢？”

　　“我姨父也知道了。”

　　她吃惊不小：“你什么时候跟他说的？”

　　“不是我说的，他自己猜的。”他耸耸肩，“他以前碰到过我父亲和你姐姐在一起，你爸爸住院，你姐姐也去了医院，他认出了你姐姐。他觉得我既然明知道你姐姐是谁，还开口请他帮你的忙，那么我和你的关系肯定不一般。他找我求证，我承认了。”

　　“他难道一点儿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很荒唐吗？”

　　他笑了：“我当时也问了他这个问题。”

　　“他怎么回答的？”

　　“他说：爱一个人怎么会是一件荒唐的事？”

　　乔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

　　她没有说下去，他显然清楚她想问什么，说：“他的这句话震撼到了我，我根本无法反驳。”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意思是……他爱上她了吗？这个念头一起，她脑中不禁一阵眩晕，幸好他的手臂支撑着她，她仍可以稳稳地站着。

　　“乔若，”他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理顺，“你爸妈那里，不管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如果需要我出面，尽管告诉我。这应该是我们两个人一起面对的事情，但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她把脸贴到他的掌心，感受他手心传过来的温度：“亚君，你的姨父没有讨厌我，还拿正常的眼光看待我和你的感情，我很开心，也有了更多信心，我相信，我爸妈也会理解的。”

　　这时一艘货轮穿桥而过，一串沉闷悠远的鸣笛声传来，乔若转身，再次面向远方，她看着天际的最后一抹红，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的，未来还有无数个这样的落日等着他们，他们不应该错过，他们也没理由错过。

　　何亚君订的西餐厅在布鲁克林大桥下，视野位置极佳，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转头，就能看到静静伫立于夜色中的大桥和在夜色中静静流淌的东河，对岸是仿佛永远不会沉睡的曼哈顿，隔着一层玻璃，它看上去也多了几分沉静。

　　“我半个月前就订好了位置，”何亚君一入座，就脱掉羽绒服，他里面穿的是乔若送给他的那件毛衣，简简单单的款式，穿在他身上，却有一种高级感，“当时我还想，会不会我亲自下厨准备年夜饭会显得更有诚意，可是我厨艺太一般，真这么做的话，最后大概率还得劳你救场。”

　　“这风景，这氛围，肯定比在家里美呀，我很喜欢，不过太贵了，”她刚才点餐的时候，扫了眼价格，随便点了几道，就已经超过四百美金了，“明年三十，我们还是自己在家做吧。”

　　“不用给我省钱，我们又不是天天来。”

　　“我以后也要来这边生活，还要读书，生活费学费都不是小数目，还是省着点儿花比较好。”

　　“不错，你已经有女主人的自觉了，”他笑了，温馨暧昧的灯光中，他的笑容很是诱惑，“今后我努力提高厨艺，争取再过年的时候，我能做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大餐出来。”

　　她被“女主人”三个字弄得有点儿耳热，他注视她的眼神又太温柔，她不敢再跟他对视下去，垂下了目光。

　　“乔若，我很开心今天有你陪在我身边，谢谢。”

　　乔若抬眸，也笑了：“只一句谢谢就够了吗？”

　　他笑意不减：“想要什么？你说说看，我尽量满足你。”

　　她见他满脸认真的样子，忍不住想逗逗他：“我要你全部身家，你的房子，你的车子，你所有的钱，还有你的人。”

　　“好。”他回答地毫不迟疑，“我还没有买自己的房子，将来买的时候，直接写你的名字。我的车子，你如果不喜欢现在的这辆，改天我们抽空去挑一辆别的，也写你的名字。我的钱嘛，晚上回去后，我做个整理，全部交给你。至于我的人，已经是你的了。”

　　“別，”她有点儿被吓到了，“我开玩笑的，什么房呀，车呀，钱呀，我不在乎那些。”

　　“你必须在乎，以后我们是要生活在一起的，就算你不想要那些东西，我也得让你心里有数。”

　　“真不用告诉我的，亚君，那都是你自己的钱，你不用跟我交代。我们是男女朋友，又不是要结婚，我不需要管你有多少钱，也不需要你上交你的钱。”

　　话音未落，乔若就懵了，她捂住脸，暗骂自己愚蠢，今晚这么浪漫的气氛，她怎么能又提“结婚”二字呢？

　　好在何亚君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表情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异样，她默默松了口气。

　　餐上来后，他们慢慢吃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快吃完的时候，乔若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拿出来一看，心里一沉，跟以前一样直接点了拒接，又想了想，索性把这个号码拉黑。

　　何亚君留意到她脸上一闪而逝的不悦，问：“怎么了？”

　　她嗫嚅一下，不确定是否应该实话实说。

　　他目光一凛，追问道：“乔若，谁打来的？说实话。”

　　“是我……前男友打来的。”她苦笑一下，“我和他分手得很彻底，没有一点儿拖泥带水，但他不止一次给我打过电话。我不觉得我和他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从来没接过他的电话。”

　　“乔若，”他脸上看不出任何不高兴的意思，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不管他找不找你，既然他已经是过去式了，就别为他烦恼。”

　　“嗯，我知道。”

　　他没有多问，结完账，牵着她出来，两个人沿河边散了会儿步，再开车回去。

　　进屋以后，乔若先去洗澡，出来的时候，何亚君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条项链，问她喜欢不喜欢：“新年礼物，要我帮你戴上吗？”

　　银色的链子配四叶草形状的吊坠，好看又不张扬，她一下就喜欢上了：“谢谢，我都没为你准备新年礼物。”

　　他将她睡衣最上面的一颗扣子解开，给她戴好项链后，将吊坠塞到她衣服里面，再把她的睡衣扣子扣好。

　　“你同意来陪我过年，这已经是最好的新年礼物了。”他捏捏她的耳朵，又轻轻拍了下她的背，示意她去卧室，“你先休息，我去洗澡。”

　　乔若躺到床上，却没有睡意，她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的朋友圈，很多人都发了新的状态，配图无非年夜饭、烟花、家人合照，主题全是辞旧迎新。她一个个点赞，迅速往下翻看，白晴也发了一条，文字很简介，只一句“新年快乐！”，配图有好几张，既有年夜饭照片，也有她和江铭两人的合照，还有他们夫妻与家人在一起的合照，最后还放了一张她女儿晚晚的照片。

　　这样能大方晒出的幸福是乔若羡慕，却不可能得到的，但她真心为白晴开心，她点了赞，又留了一句评论：新年快乐。

　　她点开白晴的个人朋友圈，白晴的上一条状态也流露着幸福，文字写的是：我妈仅凭一碗葱油拌面就得了一个儿子和女婿，看我哥跟娃儿她爸吃得多香。

　　配图是何亚君正在吃面的侧脸照片，另一张是捧着碗、脸虽笑得有点儿“僵硬”，但仍直视镜头的江铭的照片。

　　何亚君给这条状态点了赞，还评论道：来，叫声哥，我听听。

　　白晴不客气地回了他一个字：滚！

　　乔若又看乐了，她凝神听浴室那边的动静，水流声仍持续着，她估计何亚君这会儿不会回卧室，便继续捣鼓朋友圈。

　　她也打算发一条状态，配图选的是一张她傍晚站在布鲁克林大桥上拍下的落日照片，文字写的是：新年快乐，祝我们年年有今日。

　　然而即将要点“发表”时，她还是放弃了，想了想，她把可见范围改成了仅自己可见，配图又加了一张何亚君在大桥上从她背后抱住她，他们一齐面对镜头的自拍照，然后才点击“发表”。

　　她看着这条朋友圈，笑意不知不觉浮上了面孔。她已经不为这段“不能见光”的爱情惆怅，但她想，这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天，也应该有被记录下来的机会。

　　“在傻笑什么？”

　　何亚君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卧室，乔若连忙收起笑脸，关掉手机屏幕：“没傻笑。”

　　他并不相信，可是也没有再问下去，掀开被子，也躺了进来。他长臂一伸，穿过她的颈后，搂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略微用力往他那边一带，她便与他相对而拥了。

　　“乔若，结婚的事，再多给我一点儿时间。”

　　“哦，”她懒懒地闭着眼睛，感受睡意侵蚀大脑神经的那种麻木感，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不对劲，她睁大眼睛，双手捧着他的脸，不可置信地问，“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也想结婚了，”他的声音很轻，然而毫不费力便穿透了她的胸口，直接砸到她的心上，“乔若，我想跟你结婚。”

　　她呆呆地看着他，站在桥上时的某个瞬间体会到的那阵眩晕再度袭来，她捂住自己的眼睛，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放在她腰上的手移到她的背上，轻轻拍着，等她拿开捂着双眼的手，他凑近她，吻了一下她的眉心，说：“宝贝，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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