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树前头万木春

作者:次次重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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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讨公道



      日昃时分,梧叶扫阶,再过旬日便该立冬。暑气尽褪,安许宁独坐院中百无聊赖,起身时顺手扯过桁架上的嫣红绫罗衣——苏离忧新置的折枝海棠纹样,金线锁边灼灼欲燃。她指尖抚过缠枝纹路,想起那人总爱将朱砂染就的浓艳披在她身,却不知她骨子里浸透的是月白风清的素净。

      “备车。”二字刚坠地,莺歌与芷兮已领着青帷马车候在月洞门外。辕木上鎏金螭纹在夕照里泛着冷光,恰似那人无处不在的掌控。

      安许宁扶辕欲登,却见两个婢女垂手侍立如泥塑木雕。“不跟来?”她回眸时鬓边玉簪坠子晃出清凌凌的响。二人慌忙对视,终究是莺歌先开口:“姑娘将来要掌景枢殿的,奴婢岂敢僭越同乘?”

      “女主人?”她忽然笑开,惊起檐下宿鸟,“我竟不知自己何时点了头。”绫罗衣袖中指尖微蜷,那海棠花纹刺得眼疼。

      终是强令二人登车。马车驶过朱雀街时,厢角银熏球吐露的苏合香里,她们蜷缩在锦垫边缘的身影,比车外飘零的银杏更单薄。

      “去抱月楼。”
      车辙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陡然急促。景枢殿的紫骝马果然非凡品,不过二刻钟,抱月楼描金匾额已撞入眼帘。安许宁掀帘下车时,身后传来细若蚊蚋的劝阻:“许姑娘,这地方...”莺歌盯着门首那对绛纱灯笼,仿佛那是噬人的兽。

      独闯朱门时,李妈妈正倚着缠枝牡丹屏风拨算盘,珊瑚护甲磕在檀木框上嗒嗒作响:“姑娘昨夜儿走得像阵急雨,老身还当那一百五十两债要黄了呢。”

      “妈妈说笑。”安许宁解下绣缠枝莲的锦袋推过去,十两碎银碰出清越声响,“今日照旧租琴台,酉初一刻结账。”目光却已飘向廊庑深处,“小六可在?”

      安许宁虽暂居景枢殿,锦衣玉食,然身无进项,囊中依旧羞涩。前时在抱月楼欠下的一百五十两纹银,如同悬顶之剑。虽想过将他赠的那些金银珠钗,华服珠翠抵押了还债,但想着拿了他的东西便是承了他的情,还是心高气傲
      弃了这个念头,亦不愿启齿求人,遂决意重操旧艺,以丝竹清音,偿这红尘之债。

      “后厨擦洗贡瓷呢。”李妈妈翘起戴翡翠戒指的手指向西,“仔细些,那可是要进贡的越窑盏。”

      抱月楼赚得多,赋税便是这些稀贵的青瓷。

      安许宁穿过喧闹堂前,丝竹声如粘稠的蜜裹挟着酒气。推开通往后院的小门,乍见少年蜷在井台边,冻得通红的手正探向堆叠如山的青瓷。一只越窑划花盏斜斜欲坠,冰裂纹在曦光里泛出鱼鳞似的寒光。

      “当心!”
      安许宁疾步上前,广袖拂过冷风,堪堪接住那将坠的茶盏。青瓷入手冰凉,她的心却跳得急。

      “公主!”小六似并未发觉那欲坠的花盏,望见突然其来出现安许宁,心下一悦,眸子亮亮喊道。

      小六年纪不大,五官稚嫩,深秋的天,只单薄穿了件灰白麻布制的短衫,下身穿着宽大的黑色裤子,略显不良的清瘦,但个子却比安许宁高一个头。

      衣袖挽起,手臂上的几日受行鞭痕还未全消。安许宁望着小六这寒酸模样,不免心疼。

      她将越窑盏稳稳放回原处,指尖在冰凉的釉面上停留一瞬。小六府头望她,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映着天光。

      安许宁执起他冻得通红的手,声音放得极柔:“手可冻伤了?”指尖触及他掌心的粗茧,心头蓦地一酸。原以为这楼里无人识破小六身份,如今既知抱月楼尽在苏离忧掌控之中,那些装聋作哑的面孔下,谁知藏着怎样的心思?

      苏离忧此人,心思比井水还深。她看不透他是敌是友,只怕这暖阁香闺,不过是精心编织的笼子。待时机成熟,小六便如圈养的羔羊,终成俎上鱼肉,成为奉承讨好他人的席上佳肴。

      她自己陷在局中也就罢了,可小六……绝不能被她牵连。

      见他这般凄惶模样,安许宁暗暗攥紧了袖口。须得早日为这少年谋条生路,远离这吃人的是非之地。

      “公主不必挂心,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冻还是扛得住的!”小六忽然开口,冻裂的唇扯出个笑。

      她心口像被细针扎了一下。这声“公主”在抱月楼的后院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幸亏四下无人。

      “往后别叫公主了。”她替他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叫我阿姐便是。”

      小六的眼睛亮得惊人,却很快黯淡下去:“公主身躯尊贵,我不过是一乡野小子,”

      “无妨。”安许宁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盒,挖了块药膏在他手上细细抹开,“在这祈国,你就当我是你姐姐罢。”
      她垂眸,细细给他上着药。

      小六望着安许宁这般模样,心里触动着,这世上,除了谢将军这般待过他,再无他人这般体贴照顾他了。

      安许宁替他抹好了药,将瓷盒塞进他掌心,温和嘱咐道:
      “一日一抹,疤痕自会消退。”声音愈发轻柔。

      “嗯……小六记住了。”

      小六眸子微颤,泛起雾气,他悄悄攥紧瓷盒,像是握住稀世珍宝,半晌才怯生生开口:“阿……姐?”他试探道,见她并无不悦,又鼓起勇气唤道:“阿姐!”

      “怎么了?”安许宁抬眼,正撞见他欲言又止的神情。

      “谢将军……他……真的以后只能在宁寺庙敲个破木鱼吗?他不再从军征战了吗?”
      闻言,安许宁眸色骤然一沉,罗袖下的指节猝然收紧,泛出青白,语气轻得像一抹飘忽的云:“也许……是吧……”

      “可是……公主!将军家中的变故不当当是个意外!”小六声线陡然拔高,发泄着心中愤懑。
      “是陛下!陛下他把原本救灾的银两用在那炼丹之术!幸存的难民无米可食,谢夫人便只好将自己的口粮分给众人,自己却活活饿死家中!”

      炼丹之术……?

      闻言,她愣立原地。她只知谢将军剃发为僧,
      遁入空门,是因家破人亡,却不知其中细故。
      却从未想过背后竟藏着如此惊天隐情,那个自幼教她“民为邦本”的父君,那个曾抚着她的头说要做千古明君的君王,竟会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置黎民苍生于不顾!

      她眸子她倏然凝滞,面色悲恸错愕,身子一僵,候间酸涩,欲说些什么,终是哽咽无言。

      小六红着眼眶,直直望着她,眼底满是期盼与不甘,似要从她口中寻得一丝公道的回响。
      然,她只侧过身,眼底似浸了霜,嘴角抽搐一丝笑,冷冷道:
      “自古君为天,言出法随,虽骨肉至亲,亦不敢有忤逆之心。”

      “我想,这也必定是谢将军,甘愿独守这方僻壤,孑然一身,饱饮那妻离子散之苦楚的缘由罢。”

      安许宁心下澄明,她深知父皇之举已令谢将军寒彻肺腑。然,若他执意求一个公道,便是自承叛乱之罪。且谢将军戍边多年,麾下兵多将广,更不乏生死相随的旧部,倘若当真挥师问罪,未必没有胜算。

      然则,烽火一起,税赋必重,徒使黎民受苦。谢将军素来心系苍生,体恤百姓疾苦,岂忍见山河破碎、社稷倾危?况且,江山若更其主,各党派内乱必致朝堂动荡,届时外虏若趁虚而入,以渚国如今空虚之兵甲,定然难御强敌,恐有累卵之危。

      故而,他唯有敛尽平生憾恨,将余生付与古佛青灯,了此残年。

      然小六怀的是一腔赤子心肠,心思单纯。他只见待他恩重如山的将军蒙冤受屈,举朝缄默,竟无一人仗义执言。是以,他便要去寻安许宁,去寻那个他眼中与众不同之人,为谢将军讨一个公道!

      可天不遂人愿。

      安许宁撂下两句话,便匆匆离去了。徒留小六如雷击般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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