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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军医院
巷子窄而深,地面的石板因年久失修而高低不平,缝隙里滋长出滑腻的青苔。冼碧云跟着顾叔,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
垃圾桶馊腐的气味混杂着老墙根常年不散的潮霉味,直往鼻子里钻。冼碧云屏着呼吸,帽檐下的眼睛却亮得灼人,紧紧盯着前方顾叔模糊的背影,以及更远处,从那高耸院墙内隐约透出的、昏黄而森然的光。
顾叔在一处墙根阴影里停下,佝偻着身子,朝她打了个手势。冼碧云立刻贴墙站定,冰凉的砖石透过单薄的外衣渗入肌肤。她侧耳倾听,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只有远处街面隐约传来的、不属于这深夜的汽车引擎声,以及更近处,墙内似乎传来的、极轻微的皮鞋踏地的声响,规律而冰冷。
顾叔凑近她耳边,气息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微颤,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看见那边那个小门没有?以前是医院后勤运煤渣出来的,荒废很久了……锁,我白天来看过,是坏的。”
冼碧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墙根藤蔓掩映下,确实有一扇低矮、几乎要被遗忘的铁门,锈迹斑斑。
“不过,”顾叔喉咙里滚过一声压抑的干咳,“里头什么样,谁也不知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冼碧云摇了摇头,动作不大,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她没说话,只是将帽檐又往下拉了拉,率先向那扇铁门挪去。顾叔看着她单薄而决然的背影,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不再多言,紧跟上去。
铁门比想象的更沉重。冼碧云伸手轻轻一推,门轴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涩响,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两人同时僵住,屏息凝神,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墙内的脚步声似乎停顿了一瞬。
冷汗瞬间湿透了冼碧云的内衫。她紧紧贴着门扉,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停滞了。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煎熬无比。
幸而,那脚步声只是顿了顿,随即又恢复了规律的节奏,渐渐远去。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顾叔用眼神示意,冼碧云会意,不再试图完全推开,而是侧过身,像一尾鱼,从那条勉强能容人通过的缝隙里,无声地滑了进去。顾叔也依样潜入。
门内是一条更狭窄的甬道,堆满了废弃的杂物和破损的医疗器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灰尘混合的古怪气味。这里的光线更为昏暗,只有远处主楼零星几个窗口透出的灯光,勉强勾勒出周遭狰狞的轮廓。
“住院部在后面那栋楼,”顾叔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贴着地面,“他们如果在,多半在那里。”
冼碧云点了点头。两人借着杂物和阴影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医院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更为森严,不时有巡逻兵的身影在远处晃过,手电筒的光柱偶尔扫过地面,像探照灯一样令人心惊。
在一个转角,他们险些与一队换岗的士兵迎面撞上。顾叔猛地将冼碧云拉到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霉味的废弃药柜后面。药柜与墙壁的缝隙仅能勉强容纳两人,他们紧紧贴着冰冷的铁皮柜,能清晰地听到外面士兵沉重的皮靴声、金属碰撞声,以及几句含糊不清的日语交谈。
其中一个士兵似乎朝他们藏身的方向瞥了一眼,手电光在药柜边缘扫过。冼碧云闭上了眼,能感觉到顾叔抓着她胳膊的手收紧了,微微发抖。她自己的牙齿也紧紧咬着下唇,尝到了更浓郁的血腥味。
那束光停留了几秒,终于移开。脚步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
过了许久,直到外面再无声息,顾叔才缓缓松开手,两人俱是出了一身冷汗。
“不能再往前了,”顾叔喘着气,皱纹里沁出油汗,“前面就是主路,光秃秃的,没有地方可以藏身的。”
冼碧云从缝隙中望出去。果然,前方是一片空地,连接着住院部的大门,门口灯火通明,至少有两个持枪的卫兵像钉子一样立在两侧,阴影里似乎还有暗哨。
她的心沉了下去。如此戒备,别说确认顾仰山和丁一的情况,就连靠近都难如登天。 冼碧云的目光死死锁住院部门口那两点森然的灯火,胸腔里一股无力感混杂着不甘,几乎要破体而出。就在这时,顾叔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示意她看向侧前方不远处。
那里堆着几摞废弃的木箱和几个散落的麻袋,旁边竟随意丢着两件沾满污渍的白色罩衫,以及两个半旧的医药箱,像是被人临时放置在此处的。
冼碧云凑到顾叔耳边,用气音急速说道:“罩衫,穿上。我们走过去。”
顾叔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太疯狂了,简直是自投罗网。
“只能赌一把,”冼碧云眼神锐利,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他们戒备的是外面潜入的人,未必会仔细盘查里面‘穿着工作服’的人。低着头,走得快些,像是奉命去做什么。”
顾叔看着那两件罩衫,又看看前方毫无遮蔽的空地,知道这是唯一可能靠近的办法。他咬了咬牙,重重点头。
两人迅速行动,将那带着灰尘和药水味的罩衫套在外面,冼碧云将长发全部塞进帽子里,拉低帽檐。顾叔提起一个医药箱,冼碧云则拿起另一个,里面空空如也,但提在手里便是个伪装。
深吸一口气,冼碧云率先从阴影里走了出去,踏上那片被灯光照得有些发白的空地。顾叔紧跟在她侧后方半步,微微佝偻着背。
脚步不能快得引人怀疑,也不能慢得显得迟疑。冼碧云努力控制着步伐的频率,目光垂落在地面上自己拉长的影子上,耳畔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以及住院部门口卫兵皮靴踩在地面的轻微声响。
她能感觉到,来自门口方向的目光扫了过来,冰冷而审视。那目光在她和顾叔身上停留了一两秒,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死死捏着医药箱的提手,指节泛白。
许是他们这身装扮和手里的医药箱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卫兵见惯了医院里忙碌的“医护人员”,那目光并未过多停留,便移开了。
两人有惊无险地穿过空地,踏上了住院部台阶旁的阴影里。不敢停留,立刻沿着墙根向建筑侧面绕去。刚绕过拐角,冼碧云猛地将顾叔拉进一个开着的气窗下方的凹槽里。
几乎同时,一阵皮靴声从拐角另一侧传来,又是一队巡逻兵。
待脚步声远去,顾叔才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和急切:“就算进来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哪个房间啊!”
冼碧云的目光却投向不远处一扇虚掩着的侧门,门内是一条灯光昏暗的走廊,空气中消毒水味更加浓烈。“找,”她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干涩,“一层一层地找。”
他们闪身进入侧门,走廊空旷而寂静,两侧是紧闭的房门,有些门上的小窗透出微弱的光。这里的气氛比外面更加压抑,空气中仿佛漂浮着看不见的紧张因子。
正当他们试图辨认方向时,前方一扇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日军军医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那人看到他们,明显愣了一下,眉头皱起,用日语快速问了一句什么。
冼碧云心脏骤停,顾叔更是身体一僵。
千钧一发之际,冼碧云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扶着墙壁,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顾叔瞬间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一步,半扶住她,同时用带着浓重口音、磕磕绊绊的日语含糊道:“她……不太舒服……新来的……找、找厕所……”
那军医狐疑地打量着他们,目光在冼碧云剧烈颤抖的背脊和顾叔焦急的脸上逡巡。或许是冼碧云逼真的表演,或许是顾叔那蹩脚日语和“新来的”解释起了作用,军医最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指向走廊另一端,用生硬的中文斥道:“那边!快点!不要在这里碍事!”
顾叔连连点头,扶着“虚弱”的冼碧云,快步朝军医指的方向走去。直到拐过弯,确认脱离那军医的视线,冼碧云才直起身,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惊悸。
他们不敢走远,就近闪入一个堆放清洁工具的小隔间。空间狭小,弥漫着漂白粉的味道。顾叔喘着气,刚想说什么,冼碧云却猛地捂住了他的嘴,眼神锐利地指向隔间门外。
透过门缝,他们看到斜对面一间病房的门被从里面打开。先是一名日军军官出现在门口,侧身而立,态度竟带着几分刻意的、流于表面的客气。紧接着,穿着略显褶皱但大致整洁的西装衣裤的顾仰山走了出来。他脸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的淡然,不像是囚徒,倒像是一位被暂时请离的访客。一名士兵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与其说是押送,不如说是一种紧密的“陪同”。
顾叔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彻底停止,眼睛死死盯着顾仰山看似从容,却难掩清减与倦怠的侧影。
军官对顾仰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方向是走廊的另一头。顾仰山微微颔首,迈步前行,姿态不卑不亢。
机会稍纵即逝!
冼碧云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她一眼瞥见小隔间外不远处停着一辆摆放着换药盘和纱布的医用推车。她迅速上前,一把抓起几卷纱布,又顺手将推车上层一瓶开启的碘伏(或许是之前护士匆忙间未盖严)倾倒在纱布上,浓烈刺鼻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
“跟我来。”她对顾叔低语,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端着那堆被碘伏浸染、气味浓重的纱布,低着头,快步走出隔间,朝着顾仰山和军官离开的方向跟去,仿佛正匆忙处理污染的医疗废弃物。顾叔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心脏狂跳,紧跟在后。
在即将与顾仰山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冼碧云脚下似乎一个趔趄,手中的纱布团直直地朝着那名陪同的士兵和顾仰山之间摔去!
“唔!”士兵下意识地低呼一声,敏捷地后撤半步,但还是被飞溅的碘伏沾到了裤腿。那军官也皱紧了眉头,露出厌恶的神色。
“对不起!非常抱歉!”冼碧云用刻意压低的、带着惊慌的声音用日语说道,手忙脚乱地弯腰,作势要捡拾。
顾叔也连忙上前,挡在冼碧云和士兵之间,不住地鞠躬道歉:“对不起,长官!她是新来的,笨手笨脚……”
这一下变故突生,军官和士兵的注意力完全被这突然的意外和身上的污渍吸引。军官低声斥责了一句,士兵则一脸恼怒地瞪着匍匐在地的冼碧云和连连道歉的顾叔。
而就在这片混乱之中,被迫停下脚步的顾仰山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先是扫过地上那片狼藉和两个“冒失”的工作人员,随即,他的视线与正在鞠躬的顾叔对上了。那一瞬间,顾仰山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仿佛投入了一颗石子,骤然掀起了剧烈的涟漪。震惊、担忧、难以置信……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涌,但他极高的自制力让他迅速压制了下去,只是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顾叔在士兵的呵斥声中抬起头,与顾仰山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言语,只有一刹那的眼神碰撞。顾叔浑浊的眼里瞬间涌上了水光,他极力克制着,嘴唇微微颤动,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又迅速低下头,继续用日语卑微地道歉。
顾仰山读懂了顾叔眼神里的信息——我们还活着,我们在想办法。他极快地、微不可查地颔首,目光似乎无意般从始终低着头的冼碧云身上扫过,随即转向军官,用平静的语气说了句什么,像是在为这场意外打圆场。
“快点清理干净!”军官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士兵不必再与这两个“底层杂工”计较。
士兵恶狠狠地瞪了地上的冼碧云一眼,整理了一下衣襟,跟着军官和已然恢复平静的顾仰山继续前行。
冼碧云始终低着头,直到脚步声远去,她才缓缓直起身。帽檐下的脸色同样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方才顾仰山那个极其隐晦的颔首,像一簇微火,暂时驱散了笼罩心头的浓重阴霾。
顾叔站在原地,望着顾仰山消失在走廊尽头,身体微微颤抖,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去眼角渗出的湿热。
就在这时,住院部侧面的一个小门被推开,两个穿着白色护工服的人推着一辆担架车出来,车上盖着白布,轮廓隐约像是个人形。他们低声交谈着,朝着后院另一个方向,似乎是通往停尸房的小路走去。
“其中一个护工的声音随风隐约飘来:“……三楼看管最严的那个……今晚又审了一次……都不知道还能熬多久…”
冼碧云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
她猛地看向那辆远去的担架车,又看向灯火通明的住院部大门,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骤然形成。
她拉住正要示意她撤退的顾叔,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近乎孤注一掷的光。
“我们不能就这样走了……”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我们得救他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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