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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儿的,不过就挨了两戒尺,还不至于要了我的命。我年幼时,比这还严重的伤都受过呢。”周望舒咧了咧嘴,勉强挤出一个自认为好看的笑容,试图安抚白术。
白术鼻子一酸,眼眶里泪花直打转,手上微微一颤,忙仰起头将泪水憋了回去,而后重新拿起药膏,小心翼翼地继续为周望舒擦药。
白术也不知道为何,脑海里不住地往外涌着今日陆治说的那些话。当时的语气确实是很让他热血上头的,事后冷风一吹他便冷静许多,怀疑陆治是想让周望舒帮他做事,可又不肯对自己坦诚相告,尽管掩饰得努力,还是能瞧出藏着自己的私心。说白了,不过是借着为周望舒打抱不平的幌子,趁机说些自己的事罢了。
然那些话里描述的,又恰是周望舒生活中不为人知的一面,是藏在他那身鲜亮朱红衣裳下的委屈与无奈。白术以前跟着师父住在山里,又生得乖巧,不曾受过师父打骂,更是从未受过这般委屈。这么一想,他心里顿时打翻了五味瓶,满是心酸苦楚,手上一个没注意,动作失了轻重,不小心按到了周望舒的伤口。
“嘶——”周望舒倒抽一口凉气,刚想打趣两句缓和气氛,可一看到白术通红的眸子,那到嘴边的话瞬间被吓得咽了回去。
白术满心的委屈实在憋不住了,啪的一下甩下手里的药膏,扭过头去不再看他,肩膀微微颤抖着抽泣起来。
“这又是怎么了?”周望舒一脸茫然,实在摸不着头脑。心里琢磨着受伤的是自己,没道理把白术给疼哭了。思来想去,只猜是白术年纪小,今儿自己不在,被别人欺负了,那人还不是个寻常宫女太监。
“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招惹小侯爷的人?”周望舒有意笑着说,试图让白术开心点。
白术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吸了吸鼻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一转头就是周望舒那张带着笑意的脸。
“你……”怎么笑得出来。白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憋了好半天,最后只化作一句:“你疼吗?”
周望舒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露出一口大白牙,“疼着呢。你先别忙着哭,赶紧给我吹吹伤口。”
白术听话地点点头,真就按照周望舒说的,俯下身轻轻对着他的伤口吹气。
周望舒的笑容一下子僵住,感受着后背传来的丝丝凉意,像是羽毛轻轻划过,说不出来的心痒,一分神还真把药膏带来的那种热辣辣的疼给缓解了不少。
“禀侯爷,陛下派太医来了。”这时,外面传来宫女小心翼翼、颤颤巍巍的声音。
白术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这个时候派太医过来,想必是皇帝在示好,可他压根不知道周望舒和皇帝到底因为什么事闹得不愉快,也不知道这甜枣该不该接。
周望舒忙对白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扯着嗓子中气十足地大喊了一声:“滚!”
宫女听到这话,不敢耽搁,原封不动地把话传了出去。太医们吃了闭门羹,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白术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了一眼,确定外面没人了,这才开口问道:“你这是和陛下闹别扭了?”
“嗯,算是吧。”周望舒应道。
“他是不是让你去做官?”
“不是。”擦了药之后,身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周望舒舒服地挪了挪身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白术。
白术索性一屁股坐在毯子上,也同样直直地看向周望舒。
“我今天去见了五殿下。”白术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比平时多了几分稳重,“他让我去给金庄主验尸。金庄主被人下毒害死了,他生前还遭受了很重的刑罚。”
周望舒轻轻点了点头,对这样的事并不感到意外,调侃着出声,“小白术挺乖的嘛,没跟着陆治跑去逛窑子。”
白术被这话噎得够呛,好不容易才摆出的稳重表情一下子就没了,没好气地说:“我在说正经事儿呢!”
“我也是在说正经事儿啊。”周望舒一本正经地回应道。
白术无言以对,沉默了好一会儿。
“五殿下还说了,关于你的事。”白术说着,抿了抿嘴唇,思索片刻后又接着说道,“他说,你被世人误解了,你根本不是什么混世魔,而是个有大才的人。”
“混世魔嘛,那倒是货真价实,有大才这一点,倒也没错。”周望舒听了,心里很是受用,“不过小白术,你在京师待的时间还是太短啦。时间一长,你就懂了。这些话,都是那些人招徕门客时惯用的套路。”
白术想了想,认真地开口:“我跟着小侯爷的时候,小侯爷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呢。所以说嘛,我就是个混世魔,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官。”
白术知道,周望舒又开始不着边际地东拉西扯了。于是,他双臂交叠放在榻边,把下巴垫在上面,光明正大地盯着周望舒瞧。周望舒说着说着便觉出不对,闭了嘴。与白术对视一眼,心底又一阵发痒,索性闭上眼睛,任由白术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静谧的氛围中,白术轻轻地开口:“周望舒,你想要自由吗?”
周望舒还是头一回听白术这般认真地直呼自己的名字,原本微阖的眼睛动了动,倏地一下睁开。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白术,眼神中满是惊讶与疑惑。
“小白术,朝堂的那些事你千万别插手。等年后我寻个由头,让阿娘带你回常宁,到时候孟春帮你一块儿找你师父。”周望舒为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白术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缓缓直起身子,眼神真挚且认真地看着周望舒,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是,我喜欢那个雪中红梅下的周望舒。”
周望舒听到这话,双眸微微瞪大,双唇微微张开,甚至还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几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头,让他生平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不知所措”这四个字的含义。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理智就像被狂风席卷的沙堡,瞬间崩塌。他呆愣在原地,而有人拿着大刀狠狠地砍了他一刀,他都怀疑自己的脑袋是不是已经掉了,不然为何整个人都像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活了这么多年,周望舒见过怒发冲冠骂他混世魔的,也见过满嘴尖酸啐他不要脸的。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如此一本正经地对他说着喜欢的话。窗外北风呼啸的声音愈发清晰可闻,他的心在狂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声音格外响亮,而眼前白术的那双眸子,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清澈得如同山涧一泓清泉,似水的温柔,似水的刚强。
白术眨了眨眼睛,这简单的动作,仿佛带着一种神奇的魔力,让周望舒拉回了早已游离在外的三魂七魄。
“你……”周望舒的声音有些沙哑,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是哭傻了么?”
白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雪中红梅下的周望舒。我要争一把。”
十六岁的少年,眼神中只有清明。
周望舒无奈地捂着脑门,哀叹一声,整个人瘫在了软榻上。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撑起身子,伸手拉过白术的手。少年的手腕还透出纤细,似乎一用力就要断了。
“小白术,你可知道,搅和这些事儿,稍有不慎,那可是会丢了脑袋的。”周望舒一脸严肃地恐吓他。
“嗯。”白术坚定地点了点头,“出生入死,人生来便注定有一死,只是迟早的事。”
“可你不该死在这吃人的皇宫里。”周望舒着急地劝道。
“难道死在外面,就不算死了吗?”白术反问道,眼神中透着一股执拗。
“你这小脑袋瓜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周望舒有些哭笑不得,屈指想敲他脑门,又倏然顿住——莫不是前两天敲傻的?
“装了很多很多。”白术歪着脑袋,掰着手指头认真地数起来,“师父对我的养育之恩,师父教我的岐黄之术,还有旺财、阿阮、李娘子、金庄主、五殿下、长公主……”
“嘶——”周望舒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次可不是因为伤口疼,而是被白术气得。自己那插科打诨东拉西扯的功夫,叫他学了个十成十去。他按了按眉心,露出副见了鬼的神情。
“你还年轻,白术,你还有大把的时间,你不是还心心念念要去找你师父吗?你要是就这么死了,还怎么去找他?”周望舒说着拍掉了白术还在认真数着的手指,语气中带着些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烦躁。
白术乖乖地把手指收了回来,振振有词地开口:“东坡先生说过‘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我找师父,是思故国。可小侯爷的自由对我来说,那就是诗酒事,是当下顶顶要紧的事。得抓住春未老,把小侯爷的事儿给解决,这样才不算辜负这大好年华嘛!”
大好年华,是他的大好年华,也是他的大好年华。
“到时候,咱们风风光光地从京师回去。不要什么劳什子的小侯爷头衔,你做周望舒,我做白术,咱们一块儿游山玩水闯江湖。如果没钱了,我就给人治病,你嘛,这张脸还不错,就替我招徕客人好了。等攒够了钱,咱们就买一处小院子。”白术也替周望舒做了安排,一样的明明白白。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傻子。”周望舒摇头,原本心中的那点脾气,在看到白术那双澄澈的眸子后,渐渐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听话本子上说,谋士是不需要亲自出面做事的,所以,小侯爷您就坐在后头动动脑子动动嘴就行,其他的我来做就行。”白术便兴致勃勃地与他谋划起“造反”的事。
“你刚不还说朝堂的事,小侯爷不要插手吗?”周望舒一挑眉横插一嘴,心中也起了逗他的心思。
白术用力地点了点头,“对呀。所以小侯爷您只管出谋划策就好啦。让五殿下当那明枪嘛。”
“那我是暗箭?这话当真不是骂我的?若不是你是我亲手捡回来的,我都要怀疑你是陆治那家伙派来的说客了。”周望舒半开玩笑地说道。
“绝对不会。我对小侯爷的忠心,那可是天地可鉴。”白术拍了拍胸脯,一脸认真,随后又压低了声音道,“而且,五殿下其实也是个有私心的人。不过,他和小侯爷是朋友,至少现在不会害您。”
“他现在不会害我,那你呢?”周望舒笑着问道,眼神中带着一丝狡黠。
“我跟他可不一样。我是小侯爷您最忠实的属下,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害您的。”白术一脸笃定地说道。
“小白术,你可知道,属下直呼主子的大名,会有什么后果么?”周望舒故意板起脸问道。
“属下该死,求小侯爷饶命。”白术一听,立刻一骨碌爬了起来,恭恭敬敬地给周望舒磕了个响头。
周望舒被他这滑稽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忙喊了声:“起来吧。”
白术一听,麻溜地起身伺候周望舒换了身衣裳。
“受伤之后可不能吃油腻辛辣的东西,发物也不行。”白术叮嘱道。
于是,第二日开始,周望舒的一日三餐便成了清淡可口的鸡汤。而白术则在他面前大快朵颐地啃着烤鸡,一脸的惬意快活。
接下来的日子里,皇帝那边也没有再来打扰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在明德斋闲了七天。
周望舒当真皮实,到第五日的时候已经能够下床抢白术的烧鸡了,第七日,几只烧鸡已经无法满足他了。
两个人索性在后院里架了火堆,串着烤鸡撒着粉,裹着狐裘揣着手,一边看着屋顶的残雪,一边盯着眼前的烤鸡。
“唷,这味儿,在安定门就闻着了。”
陆治露面了。
一露面就把烤鸡分去了一半。
白术在一边瞪着他,还不忘狠狠地咬上一口。
倒是周望舒依旧乐呵呵的,和蔼又可亲。
“有事?”
“正经事。”陆治吧唧了一下嘴,很是享受地咽了下去。
“看起来是件好事。”
“不错。火药案判了。张家赔了银子又赔了免死金牌。”陆治挑挑眉,像是在说今年冬天真冷一样。
周望舒点了点头,“阁老这事办的没话说。张子勉是镇北的孩子,是不能杀的。”
“是啊。不能杀。”陆治冷笑一声。
“军饷案?”
“张骋自己坑了自己的老爹,打掉牙齿往自己个肚子里咽吧。”陆治说起这事就痛快了,“我父皇也高兴,户部的杨平之今儿早朝笑得那叫一个灿烂。正好他户部又省下了一笔。”
“这一来,你看好的几个人可以提前熟悉一下章程了。”
“我已吩咐下去了。挑了三个只等调令了。”陆治语气一顿,瞪眼看着周望舒,又扭头看向白术,眸光里闪过耐人寻味。
他劝了几年都不见周望舒动作,白术劝几句就管事?
“艹!周月,你真好南风啊!”
陆治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嚷了起来。
白术被他一句话呛得直咳嗽,一张脸通红。
“把你鼻子下面的大窟窿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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