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

作者:翎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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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心柠檬草·一



      1

      遐龄刚上小学那年还调皮机灵得不像话,东摸摸西翻翻,就翻到姐姐望龄屋里去,发现了姐姐的秘密。

      姐姐比遐龄大九岁,生来就好看,越大越漂亮。去烟酒铺买爸爸抽的软中华,来回才二十几米路,都有男人冲她吹口哨。但望龄之美更在一段云淡风轻的态度,她朝街边点头笑笑,反而叫对方羞愧起来。

      望龄就连发梢都是艳,都瑰丽,可这样好的头发,偏偏全是假的。遐龄跑到厨房问原因,妈妈扔下锅铲,连忙捂住她的嘴:“小点声,别让你姐姐听见。”姐姐当然听不见,抽油烟机那么鼓噪地吸噬着辣油的雾,可妈妈的眼睛还是熏红了。

      遐龄将假发片放回姐姐床底,晚上一家人吃饭,望龄难得留意到妹妹,问爸妈怎么还不带她去剪头发,刘海遮住眼帘会影响视力。听到头发两字,妈妈像吞下一颗哑火的炸弹,以为望龄察觉出了什么。而遐龄只知撒娇:“那我要大姐姐给我剪!”

      爸爸猛拍遐龄的椅背,吓得她一口饭呛在喉咙里,要哭不哭地发出虚弱的嘤咛。妈妈忙将遐龄抱走,小女孩泪眼朦胧地扭头去看姐姐,望龄也在看妹妹,眼底浮现的却是伤怀、冷淡,以及微妙的厌倦。

      那晚妈妈再次对遐龄说,姐姐已经很累了,不要去烦她。遐龄撇撇嘴,把泪咽下去,一对深深的酒窝浮起来:“知道啦。”妈妈说着遐龄很乖,目光却飘升上去,一块天花板,上头隔着姐姐望龄。

      尚在泛灵心理作祟的幼儿期,遐龄就知道姐姐是家里唯一的上帝。上帝什么都不用说,不用做,越神秘才越引人皈依。所以姐姐一个眼神,爸妈便知要往哪里去,姐姐不高兴,全家都要下雨。可这个家只是上帝在凡间的应许之地,每过一段时间姐姐就要去到天堂,那里有白衣天使迎接她。天使用云朵捏出软床,星月磨成晶体糅合其间,这样姐姐睡着了也有光。那片光会净化姐姐的身体,令她重返人间后可以短暂抵御尘烟的侵袭。

      那时遐龄太小,还无法用言语形容,遂将医院化疗的过程画了下来。幼儿园老师震惊于她的想象力,可夸奖传到爸妈耳中,家中的彩笔就都消失了。

      有时候大人比孩子还幼稚,爸妈这样掩耳盗铃,好像就能藏住遐龄的宿慧和早熟,藏住家里所有伤痛,藏住望龄发作时断断续续漏进遐龄耳朵的那句:“我都这样了……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还要生下她!”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望龄罹患上了急性白血病,爸妈才决定生二胎。是遐龄的脐带血给望龄续了命。可即便这样,姐姐依旧怨恨妹妹挤占了家中资源,哪怕遐龄获得的关注从来少得可怜。

      爸妈会因为没有给望龄一副健康的身体而难过,却不会因为没有给遐龄相当的爱而抱愧。家里仿佛从来就只有一个女儿。唯独一次,姐姐又送进急诊,医生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爸妈在医院守了几天才想起年幼的遐龄还独自关在家中,那时他们精疲力竭,忍着泪对遐龄说:“等一等,你再等一等。”

      等什么,等姐姐注定不长的生命再短一些吗?她怎么忍心。

      而人生任何阶段的亏欠,也终究无法用另一阶段去弥补。于是父母终年忧愁,女孩日愈沉默。他们一家人就像闷在坚实的果壳里,总以为没熟,等到坚壳裂缝却又早已熟过了,聊以等待的唯有缓慢地腐烂而已。

      2

      亲姐妹做造血干细胞配型,母体怀胎五月即可取脐带血化验。大约是遐龄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被捅过一针,脐带破了,她和妈妈与生俱来的联系才淡了。爸爸更是始终缺位。他是机务段忙前忙后的一把手,某天坐回饭桌才想起自己还是位家长:“遐龄,听老靳说,你和琴子吵架了?”

      爸爸与同事老靳互为邻里,靳叔叔的女儿琴子是遐龄唯一的玩伴,俩人同为家中次女,条件相当,套入同样的公式却得出截然不同的结果。琴子单纯烂漫,近似无菌的环境甚至可以保证她永远如此。是她给了遐龄这些年说“谁讲我没朋友”的底气,遐龄则不厌其烦地给她讲题。琴子总也学不会,却也总说:“小酒窝,你怎么这么聪明啊?”

      聪明谈不上,她只是远比其他人细心敏感。学校后门新开了一家快食铺,琴子拉着遐龄去尝鲜,噘着嘴嘟哝:“咦?滑蛋鸡肉饭为什么叫亲子便当呀……哦,明白了,一定是妈妈最常给孩子做的爱心便当哦!”

      豆蔻梢头的女孩,就算有点矫情姿态也是在给岁月添彩。遐龄却被这份天真刺痛,说话更像针灸了满嘴:“亲子便当的鸡肉是母鸡,滑蛋是小鸡。妈妈和孩子齐齐整整,一家人全在碗里呢。”

      琴子当场吓哭。话头由靳叔叔递到爸爸这里,情节又重了三分。爸爸提议登门道歉,遐龄断然拒绝:“我只是说了实话,是琴子承受能力太差。”

      “你再这样乖僻下去,往后谁还会喜欢你?”
      “过去也没人喜欢我啊。”

      望龄放下筷子,事不关己地看向窗外。妈妈赶忙打圆场:“吃饭呢,说这些有的没的!”一筷子胡乱夹过来,遐龄怫然变色:“我不吃姜!”

      定期化疗让姐姐容颜憔悴,妈妈后来总会在菜品里放几片红姜,生姜温中解毒,红色活血,哪怕只是稍稍滋润望龄苍白的嘴唇,也算功德一件。但遐龄天生对姜味反应很大,光是闻到就想吐,像被人一拳结结实实打在后颈窝。这或许和她过分丰富的想象力有关,幼儿期的遐龄就常说枫叶堆好像篝火,碰了会烧手;小提琴的琴弓演奏起来好痛,能不能多抹一点松油?爸妈认定她是心理作怪,毕竟在长女切实的病痛面前,次女的妄想症显得那样无足轻重。这天面对全家会审,遐龄终于忍不住回嘴:“大姐姐也从来不肯吃葱吃蒜啊。”

      “那能一样吗!”

      不一样,她和姐姐就是不一样。流行儿歌怎么唱——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阿嘻阿嘻哈哈在笑他——姐姐天生就是娇美的黄鹂,遐龄却像笨拙的蜗牛,只能用力往上爬。可无论她取得什么成绩,拿过多少奖,爸妈看过就忘,心思还是放在姐姐身上。

      就连在学校,老师们也常说:“名字只差一个字,你是莫望龄的妹妹?长得倒是不怎么像呢。”只有这回期中考结束,新接手的语文班主任是个例外。他录完成绩,对着第一名颇为感慨:“遐龄遐龄,仰祝遐龄,以知命为遐龄。莫同学,爸妈很爱你,盼望你健康长寿呢。”

      这不说还好,说了遐龄才意识到爸妈不过是把他们的亏心转嫁给区区一个名字,浑忘了自己姓莫,否定意义的莫。但她不敢难过,无法质问,自习课上做语文练习卷,正面印着陆游的《钗头凤》,结尾句也写:莫,莫,莫。

      罢了,罢了,罢了。

      将卷子翻过一面,笔尖又停在修改病句的题前:他经常看到姐姐妹妹一个人坐在公园画画——答案很明显,姐姐和妹妹只能留一个。

      原来越想忘记,隐喻就越是处处渗进生活里。遐龄胸臆冰凉,漠然地想,姐姐消失掉就好了。提笔写删除号,先是一个圈,再画一条猪尾巴,笔尖旋转的时候像把自己的人生也甩出去了。可定睛再看,被删除的两字却是妹妹。

      没有办法。姐姐可以不爱她,但她没法不爱姐姐。

      遐龄仰起脸,夏季课堂酷暑难忍,要是教室顶扇掉下来把全世界都卷走该多好啊。老师走过来问怎么了,她抹掉颊上的水珠:“太热了。”可再热,汗水也不该从眼角流出,只能另找借口掩盖,“这次期中考没考好。”

      这句优等生式经典语录引得同学们放学后都围过来:“去逛精品店吧?老板说挂脖小电扇今天到货呢。”琴子被大家拉走前,暗暗瞧了同桌遐龄一眼。女生翻着白眼催她,“走啦走啦,人家堂堂第一才不稀罕和我们混。”

      这句话倒是有来头的。期中数学考试临时更改最后两道大题的条件代数,有的考场通知到了,有的没有。消息公布后所有倒霉的学生嚎啕大哭,遐龄却只是麻木。这种借由哭闹来转移受害心态的行为,她从六岁起就不再做了。于是数学老师拿她作例:“人家莫遐龄年年第一都没哭,你们这些差生躁不躁得慌?”

      遐龄早已习惯了独自回家,可家中又是另一处战场。好在社区电缆烧坏了,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榕树下写作业。西南小城群山环抱,盛夏蚊子最毒,遐龄汗出如浆,被咬得惨不忍睹,流浪狗儿凑近了又避开。不久后却有流风袭来,仿佛清凉的回雪兜头浇下。她回过身,眼眶立时就湿透了。

      靳家哥哥赠檀刚从大学放暑假回来,正举着一台小风扇对着遐龄吹,又把它挂到了遐龄的脖子上:“琴子说最近女生间很流行这个,希望你也喜欢。”

      岂止是喜欢。遐龄鼻头发酸,赠檀将运动背包换了个肩头,很关切地问她怎么哭了。遐龄本来想说天气太热,一转念又说:“作业太难了,我不会做。”

      赠檀信以为真,弯下腰来给她看题。遐龄怕身上汗味熏到他,一再后仰,反而撞上那染有银杏清香的胸膛,脸色遂更加潮红了。

      她明白自己为何脸红,就像明白赠檀为何忽然变得紧张无措一样。扭头看向社区门口,望龄正拎着几袋水果和礼盒站在那里,美得略显枯寂,像一朵将谢未谢的夕颜花。

      3

      大包小包的礼物是望龄现任男友送的。

      既说现任,便有前任,前前任。姐姐谈过多少次恋爱,遐龄数都数不清,那时她也偷偷地看青春小言,看不过瘾还自己写,写主角少女时期万人迷,总觉得悬浮,失于真实,但念及薛蟠见到十三四岁的黛玉就酥倒当场,便又可以联想了。再说姐姐就是如此。

      从前望龄是一个也瞧不上的,忘了什么时候开始,她放下架子,接纳了众星捧月的现实。爸妈劝都不敢劝,只是担心她受欺负,可最先受到欺负的明明是遐龄。年幼的遐龄对姐姐还存有异乎寻常的崇拜感和保护欲,小孩家耳根子软,淘气的男生故意同她说:“你姐姐在和流氓谈恋爱!”遐龄二话不说就和人打起来,被抓得满脸花也绝口不提原因。她曾经那么虔诚地守护姐姐的名誉和秘密,而今想来都寒心。

      妈妈抚着姐姐带回的绛紫色烫金补品盒,犹豫着问能不能退回去。望龄不以为意地刷着手机:“几千块的小玩意,既然送了就收下吧。”

      爸爸摘下老花镜,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客厅电视信号丢失,闪出雪花屏,遐龄的四肢也跟着一阵阵发麻。

      姐姐的现男友在这座城里很出名,不好的名。没有正经工作,手里却有大把雪花银,是被上头紧盯的街头才俊。望龄念完高职就不肯再念书,说什么养病,不过就是荒废光阴。姐姐已然是街坊四邻那里变坏、荒唐和糟蹋的代名词。

      “这些益脑营养品我和你爸用不着,其实是买给遐龄吃的吧?她隔三差五就比赛啊、考试的。我就说嘛,你们姐妹连着心呢!”妈妈笑着说。

      “我不想吃。”

      望龄冷笑:“我也没说要给呢。”

      爸妈毫无底线的纵容和爱,却养出了姐姐愈发高高在上的气焰。遐龄不由得争锋相对起来:“谁稀罕你的东西,你要和不三不四的人住在外边,就别回家啊!免得爸妈抬不起头,我在学校也丢脸!生病就了不起吗?我宁可生病的是我……”未说完脸上便狠狠挨了一巴掌。

      望龄颧骨通红,两腮抖动,她从未如此失态过。爸爸第一次对姐姐沉下脸:“你怎么可以打妹妹?妹妹从小为你牺牲多少,你不知道吗!”望龄却一拂手,又袅袅娜娜地上楼去了。

      妈妈抹去眼泪,轻抚遐龄的脸:“疼吗?遐龄,对不起啊。你姐姐……你姐姐她从前其实很懂事的。”

      “从前是什么时候?是我出生以前吗?”

      爸妈哑然。

      人确实不能太聪明,什么都看透只会伤了自己。

      傍晚遐龄顶着半片浮肿的红颊,一个人坐在榕树下吃锤子棒冰。靳家兄妹从补习班回来,琴子叽叽喳喳地跳着和哥哥说话,看到遐龄后猛然停住,犹豫着要不要过来问问情况。赠檀让她先回家,自己则急急地坐到了遐龄身边:“怎么回事?莫伯伯打的?”

      遐龄摇头,倒是笑了:“你猜呀?”

      赠檀立时明白过来,哽住片刻才说:“虽然我没有资格,但还是想代替望龄同你说一声对不起。”

      未化的冰花黏住嘴唇,遐龄被雪糕撕下一块皮,痛得钻心。她真想问赠檀一句,能不能别再暗恋姐姐了,她甚至比你大四岁半。

      可是不能,不能问。因为比赠檀小四岁半的遐龄,同样戒不掉这份不知所起、力所不逮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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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酒心柠檬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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