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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接下来的日子,一种奇特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弥漫开来。
周平安的生活节奏从表面上看,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他依旧准时上班、下班,会在七点到八点之间推开那扇门。
有时柳亦繁在客厅,他会很自然地打声招呼“我回来了”;有时她在次卧或厨房,他便沉默地换鞋、放包,走向厨房倒水。
他甚至比之前更配合这种共同生活的模式。周末柳亦繁提出去超市采购时,他会点头同意,推着购物车走在她身侧,在她犹豫选择哪种牌子的燕麦奶时,会驻足等待,虽然并不提供意见。
两人同桌吃饭时,他偶尔会主动提起一个关于电池技术进展的新闻片段,语气平淡得像在播报天气,但至少,这是一种尝试性的分享。
柳亦繁能感觉到,他似乎在努力维持一种“正常”,甚至……是享受这种表面化的、程序性的日常互动所带来的安定感。
然而,在那份看似逐渐融洽的日常之下,柳亦繁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感知到那一层无形的、冰冷的隔膜。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本能的“害怕”。
有一次,柳亦繁洗完澡出来,发梢滴着水珠,带着湿润温热的水汽和沐浴露的清雅香气。她穿着一身柔软的浅灰色棉质居家服,领口微敞,露出纤细的锁骨和一小片被热气蒸得微微泛红的肌肤。
她一边用毛巾擦拭着长发,一边无意识地走向客厅,想问问周平安明天是否需要顺便从超市带些什么。
周平安正坐在沙发上看平板电脑上的行业简报,闻声抬起头。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目光撞上她刚出浴的模样。屏幕的光映在他眼底,原本高速处理信息的专注眼神,骤然凝滞了。
那不是带有侵略性的审视,更像是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审美捕获。他看着她,仿佛在研究一道超出所有已知参数的最优解。目光在她带着水汽的眉眼、微红的脸颊和滴水的发梢上停留了比正常社交礼仪更长的一两秒钟。
空气中弥漫的湿润香气,她毫无防备的松弛姿态,以及那种脱离镁光灯和华丽戏服后、触手可及的鲜活美感,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具有“侵入性”的日常生命力。这与他周围由逻辑、数据和明确边界构成的世界截然不同。
一种极其陌生的、近乎向往的柔和,极其缓慢地,从他惯常冷静的眼底深处浮现出来。他甚至无意识地放缓了呼吸,指尖在平板电脑边缘的敲击动作完全停了下来。这一刻,没有任何评估和算计,只有一种罕见的、被纯粹“美”所打动的瞬间失神。
这柔和存在了足够长的时间,长到让柳亦繁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此刻的状态对他产生了某种影响。
然而,就在柳亦繁脚步未停、自然地又向他靠近一步,湿发的水珠随着她擦拭的动作不经意甩落,几滴冰凉的触感恰好溅到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背时——
仿佛被那一点突如其来的凉意刺到,又或是被那过于生活化、过于亲近的无意触碰所惊扰,他眼底那丝刚泛起的柔和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快掠过的、近乎本能的紧绷。
他几乎是立刻、几不可察地往后挪了半步,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倏地收拢,指尖微微绷紧,泄露了那一瞬间身体下意识的防御姿态。
虽然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甚至目光都没有立刻移开,但整个人的气场在刹那间从刚才那片刻的松弛,迅速切换回了一种惯常的、略显疏离的平静。
柳亦繁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清晰地捕捉到了他整个情绪的快速流转——从那片刻的失神与柔和,到被触碰(即便是水珠)后骤然的收缩与紧绷。
那后退的半步和绷紧的指尖,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地反映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界限被无意中靠近时,所产生的强烈不适和防御机制。
她看着他迅速恢复“正常”的脸,心里那片探究的迷雾似乎又浓郁了几分。
这种“害怕”,不像恐惧某种具体的事物,更像是一种对某种状态、某种深度联结的、根植于潜意识的警惕和排斥。他在靠近,但同时又在更深处严防死守。
柳亦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内心如同绷紧的弓弦。
她确信,自己已经触摸到了那扇最终的门。门的后面,锁着周平安所有行为逻辑最底层的密码,也是她能完全“成为”褒姒、理解那种对权力核心最终幻灭与反叛的关键。
她必须打开它。
但这个发现和决心,她谁也没有告诉。没有像往常一样与林娜和陈锋开视频会议进行分析,甚至没有在那本厚厚的记录本上写下只言片语。
她对自己的解释是专业且冷酷的:周幽王最深的秘密,只能由褒姒独自窥破。一旦经由他人分析、解读,便成了二手资料,那份“反凝视”的力量将不再纯粹,她的表演会失去那致命的真实感。她必须独自完成这最后的“弑神”仪式。
然而,在这理性的职业外壳之下,或许还潜藏着另一个更幽微、更私密的原因:她不愿与任何人分享关于周平安的这件秘密。
那种突如其来的退缩,那扇在他眸底一开即合的恐惧之门……这是只在她面前显露过的、绝无仅有的裂缝。这是独属于她的秘密,是她与他之间,除了那个庞大的项目之外,最真实、最赤裸的连接。
她想要独自占有这份窥探的权利,独自消化这份理解,独自将这把最终的钥匙,熔铸进褒姒的灵魂里。
于是,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敏锐。她减少了主动的交谈,增加了更长时间的、不着痕迹的观察。她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放缓了呼吸,等待着那扇门再次开启的瞬间。
周平安似乎察觉到了她这种更加专注的静谧,但他将其理解为了某种沉浸式体验的需要,并未打扰,只是维持着那份看似平稳的、却暗流涌动的“正常”。
两人在宽敞而安静的屋子里,各自守着自己的领地,一个在明处从容生活,一个在暗处静静等待。空气里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缓慢绷紧,预示着一场无声的、却至关重要的较量,即将到来。
而这场较量的结果,将直接决定那座恢宏王城之中,最终绽放的,是徒具其表的虚假焰火,还是足以倾国倾城的、燃烧真实灵魂的绝唱。
柳亦繁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平安对她,是存在一种好感的。
这种好感,不再是隔着遥远时光对一张泛黄海报的朦胧憧憬,也不是对“影星柳亦繁”这个星光熠熠符号的欣赏。它更具体,更贴近地面,指向此刻这个会在他厨房里烧水、会穿着居家服蜷在沙发上看电影、会偶尔因为一个表演难题而蹙眉的真实的女人。
他会默许她侵入他的私人空间,容忍生活节奏被打乱,甚至在她对客厅进行“改造”后,会给出“光线亮堂多了”这种近乎肯定的评价。
他会在她专注于工作时,顺手将她需要的温水放在她的手边。他看她的眼神,偶尔会褪去那种评估式的冷静,流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放松的柔和。
这些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信号,像散落在空气中的萤火,不足以照亮整片夜空,却足以让她确信,那并非全然是她的臆想。
然而,正是这份确凿存在的“好感”,与他那一次次突如其来的、近乎本能的“退缩”和“疏离”形成了最令人费解的悖论。
他仿佛被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撕扯着:一种力量牵引着他,让他靠近这份温暖和鲜活;另一种更深层、更强大的力量,却在他靠近到某个临界点时,猛地将他拉回冰冷的、绝对安全的距离之内。
他似乎在害怕。不是害怕她这个人,而是害怕某种……由她所引发的、或者可能引发的某种状态或结果。
柳亦繁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一叠白纸。她试图用最理性、最结构化的方式去拆解这个谜题,像分析一个复杂的剧本角色动机一样,去分析周平安。
她拿起笔,在纸的顶端写下“恐惧源假设?”。
下面开始分点罗列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和线索:......
她写写画画,箭头来回标注,试图找出这些线索之间的内在联系和优先级。
但每一条似乎都能找到支持或反对的证据,它们彼此缠绕,构成一个找不到线头的死结。她无法确定哪一个才是触发他每次具体退缩的“扳机”。
周平安就像一个精心设计的、却缺少了最关键图纸的精密仪器。她能观察到他的运行规律,能感知到他的输出反馈,甚至能偶尔触发他一些异常的反应,但她无法逆向推导出他最深层的核心算法。
这种无力感让她有些烦躁。她从未在“理解角色”这件事上遭遇过如此坚硬的壁垒。
最终,她盯着那几张写满了假设、又被各种问号和箭头划得乱七八糟的纸,深吸一口气,伸手将它们揉成一团,毫不犹豫地扔进了桌角的垃圾桶。
纸团落入空桶,发出轻微的声响。
理性的推演在此刻宣告无效。她意识到,周平安的“恐惧”根源,可能远远超出了她基于常理和心理学常识所能推导的范畴。那或许是一个更深邃、更私人、甚至可能更非理性的内核,深植于他童年被迫过早独立的土壤中。
而解锁这个内核的钥匙,恐怕不在任何分析报告或逻辑树里。
它只可能存在于更多无声的观察中,存在于那些他猝不及防流露出的细微瞬间里,存在于等待他下一次“靠近”与“退缩”的循环中,由她亲自捕捉、感受,并最终理解。
她需要的不是更多的纸上谈兵,而是更深的沉浸,和更耐心的等待。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容城的夜色。玻璃上隐约映出她沉思的侧影。
这场“祛魅”之旅的最终关卡,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深邃和复杂。但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猎手般的专注和决心,在她心底悄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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