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平衡点】
日子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的平衡中向前滑动。
周砚礼重新融入这座城市的节奏,却带着截然不同的频率。他不再是那个主宰一切的商业帝王,更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和必要的决策者。
他将大部分具体事务交还给父亲和原有的管理团队,自己只把控战略方向和几个核心项目,其中就包括对艺术、教育和社会创新领域的低调投资——这是他经过北极放逐后,重新审视商业价值与社会责任后做出的调整。
他住的那套公寓,陈设极其简单,黑白灰的色调,几乎没有多余的物品,连那三件木雕也只是被安静地放在书房角落的矮柜上,与几本厚重的书籍为伴。
他的生活规律到近乎刻板,仿佛将北极那种与自然节律同频的生存方式,移植到了这座喧嚣都市的一角。
他依然会“路过”浮云坊。有时是在清晨去公司的路上,有时是在傍晚健身归来。
他熟悉了楚惊鸿的作息——通常会在上午十点前开门,下午艺术空间有课,晚上打烊的时间则不太固定。他从未试图进去,甚至连长时间停留都没有。
那匆匆一瞥,像是对自己内心某个坐标的确认,确认那盏灯还亮着,那个人还在那里,以一种蓬勃而独立的方式生活着。
这种“看见”本身,就成了一种无声的慰藉和支撑。它让周砚礼感到,自己那段漫长的忏悔与放逐,并非全然无意义。至少,他守护住了这片灯火,即使是以一种最遥远、最沉默的方式。
楚惊鸿则完全沉浸在他的新项目中。那家对艺术空间公益项目感兴趣的企业,果然派了人来进行详尽的考察。
来的是一位干练的Beta项目经理,态度专业,提出的问题切中要害。
楚惊鸿带领他们参观了整个空间,介绍了学员情况,阐述了项目的核心理念和长远规划。他讲得投入而富有感染力,对方听得认真。
考察结束后不久,对方给出了积极的反馈,并提出了一个长期合作的框架协议。
条件优厚,且充分尊重艺术空间的独立性和楚惊鸿的创作自由。
楚惊鸿仔细审阅了协议,没有找到任何隐藏的陷阱或过度的控制条款。这确实像一份基于共同理念的、平等的合作。
他知道这背后必然有周砚礼的影响力,但对方处理得如此专业和不着痕迹,让他连“别扭”的情绪都无从生起。
他最终签下了协议。这不仅解决了项目的资金问题,更意味着艺术空间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更稳定、更具可持续性的新阶段。
签完字的那一刻,楚惊鸿感受到的是一种踏实的成就感,而非复杂的纠结。
他意识到,自己真正地成长了。他开始能够区分“周砚礼”的个人情感与“周氏”可能代表的商业行为,也能够坦然接受那些不附带情感勒索的、纯粹的支持。
他将更多精力投入到课程研发和教师培训中。
他开始系统地整理自己这些年在艺术疗愈方面的实践经验,准备撰写一份手册,希望能帮助到更多有需要的人。
工作之余,他也会去逛美术馆,看新的展览,与圈内朋友交流。生活充实而有条理。
只是,在他书房的画架上,那幅用炭笔绘制的、关于两条线的素描,始终放在那里。他没有继续完善它,也没有收起来。它像一个未完成的思考,静静地停留在那里。
宴宁愿和白月儿偶尔会约他一起吃饭。席间,白月儿会兴奋地分享她和宴宁愿的新家布置,或者基金会遇到的趣事。
宴宁愿则更多是倾听,偶尔插一句嘴,目光却时常在楚惊鸿和周砚礼之间(虽然周砚礼从未出席过这样的聚会)无声地逡巡。
有一次,饭后闲谈,白月儿无意中提到,周砚礼好像把他父亲送进了本市最好的一家私立疗养院,环境清幽,医疗条件顶尖,但周砚礼自己并不常去探望。
“周伯伯好像挺落寞的,”白月儿小声说,“但周大哥他……好像也没办法完全原谅。”
楚惊鸿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他能理解那种复杂的情感。
血脉亲情无法斩断,但造成的伤害也无法磨灭。疏离,或许是周砚礼目前能给出的、最不违背自己内心的态度。
宴宁愿看了楚惊鸿一眼,淡淡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功课要做。外人插不上手。”
楚惊鸿点了点头。是的,那是周砚礼的功课。就像如何面对周砚礼的存在,是他自己的功课一样。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走,直到初冬的第一场寒流来临。
艺术空间需要为即将到来的冬季开放日做最后准备,楚惊鸿带着几个老师和志愿者加班到很晚。
等他终于忙完,锁好门,才发现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冷雨,温度骤降。他只穿了件单薄的毛衣,冷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快步走向停在附近路边的车,却在拉开车门的瞬间,动作僵住了。
街道对面,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窗半降,露出周砚礼轮廓分明的侧脸。他似乎也在等人,目光望着前方,并没有看向这边。
雨丝在路灯下泛着迷蒙的光,隔着湿漉漉的街道和缓慢驶过的车辆,楚惊鸿能清晰地看到周砚礼穿着深色的大衣,肩膀处被雨水打湿了一片深色。
他看起来瘦了些,但坐姿笔挺,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寂寥。
楚惊鸿的心脏不受控制地重重跳了一下。距离上次真正见面,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久到他几乎快要忘记这个人真实存在的样子。
此刻隔着雨幕看去,那些被时光和情绪模糊了的细节,忽然变得无比清晰——他抿紧的嘴角,微微蹙起的眉心,还有那周身挥之不去的、沉静而疏离的气息。
这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强势的、带着压迫感的周砚礼,也不是想象中那个在北极冰原上孤独忏悔的模糊身影。这是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就在眼前的人。一个同样会在大雨夜等待,会沉默,会显出疲态的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楚惊鸿握着车门把手,指尖冰凉。他不知道周砚礼是否看到了他,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对方看到。
就在他犹豫着是该立刻上车离开,还是……做点什么的时候,对面车里的周砚礼似乎若有所觉,微微侧过头,目光朝他这边扫了过来。
四目相对。
隔着冰冷的雨丝,隔着喧嚣又仿佛瞬间寂静的街道,隔着一年多的分离、伤害、沉默与无声的试探。
楚惊鸿看到周砚礼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辨认的情绪——是惊讶?是慌乱?还是一丝……猝不及防的痛楚?
周砚礼也看到了他。看到他站在车边,单薄的衣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脸色在路灯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中是来不及掩饰的复杂震动。
那一瞬间,空气里仿佛有电流窜过。所有精心维持的平衡、刻意拉开的距离、努力适应的静默,都在这一眼对视中,岌岌可危。
然后,周砚礼先动了。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着楚惊鸿的方向,点了点头。
那不是一个招呼,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我看到你了”的示意。随即,他转回头,升起了车窗。黑色的轿车缓缓启动,平稳地驶入雨夜的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一场幻觉。
楚惊鸿站在原地,直到冰凉的雨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才猛地回过神来。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却并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车内一片寂静,只有雨点敲打车顶的细密声响。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心脏还在不规律地跳动。
刚才那一刻,太真实了。真实到打破了他所有的心理建设。
他能清晰地回忆起周砚礼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情绪,能感受到那隔着雨幕传递过来的、无声的张力。
那不是仇恨,不是怨怼,也不是他以为已经练就的“释然”。那是一种更原始、更汹涌的东西,混杂着太多无法厘清的情感。
原来,他们都没有真正“放下”。
所谓的平衡点,不过是悬浮在汹涌暗流之上的一层薄冰。
一场冷雨,一次意外的对视,就让它显出了脆弱的本质。
楚惊鸿缓缓睁开眼,看着车窗外迷蒙的雨夜。雨刷器规律地摆动,将不断落下的雨水扫开,前方的道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不知道周砚礼为何会在那里,也不知道那匆匆一瞥意味着什么。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到之前那种刻意维持的平静里去了。
冰层之下,暗流奔涌,寻找着出口。
而他们,似乎都站在了那道裂隙的边缘。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