跫音不响

　　今日这席面人却是不少，除了几位故友，之前的几位同窗也来了。
　　齐棱来得最晚，他掀帘而入，带进一身外头的喧闹与微尘，嘴里不住地骂着：“霁月楼门前那路是几百年前修的吗？坑坑洼洼，把小爷我颠成八瓣了！”他今日穿了身格外鲜艳的绛红色锦袍，白玉冠束发，眉眼间的张扬比往日更盛三分。
　　众人笑着与他招呼，却见他难得的没有如往常般径直坐到许音身侧，反而挤在了侯雨文与卫珣中间。侯雨文“哎哟”一声，卫珣则也将酒杯往自己这边挪了寸许。众人面上似有疑惑，但瞥向许音，见他只是垂眸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把紫竹折扇，唇角噙着惯常的温润笑意，似乎并无什么反应，便也按下不提。

　　齐棱刚落座，便高声张罗着要叫清倌来侍坐，还特意点名：“就要上次伺候侯公子的那个，那位弹琵琶的男伶姿容最是不凡。”
　　侯雨文摇扇笑道：“奇哉怪也！你今日是转了性了？平日里对这些最是避之不及，怎么，这是终于长大了，还是和尚开了荤戒要还俗了？”
　　齐棱哼笑一声，并不答话。

　　那名为“云笙”的男伶抱着琵琶进来了，气质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切。齐棱立刻将他招至身边，夺了云笙的琵琶，信手拨了几个不成调的音，笑道：“你们那阳春白雪听着没劲，来，小爷教你个有趣的。”他随口哼了段市井流传的俚俗小调，词意大胆泼辣，非要云笙用琵琶跟着和。云笙起初面露难色，但在齐棱灼灼目光下，竟也垂眸，纤指拨动，将那俚曲弹得婉转风流。
　　众人拊掌，侯雨文在一旁拍腿大笑，直呼“齐棱你平日不显，竟是个中高手！”。齐棱得意地扬眉，眼风向一旁扫过。
　　酒过三巡，齐棱似乎玩得愈发兴起，他斜睨着云笙，带着七分醉意三分清明，出言调戏：“今日这酒清冽有余而醇香不足，云笙，你身上这般的香，不如你用嘴含了，渡到我口中来，让我尝尝加了你的香气，这酒液作何滋味。”

　　席间目光都聚焦过来。云笙怔了一下，白皙的面庞浮上红晕，他本是清倌，原可以拒绝，但看了看齐棱，竟真的依言含了一口琥珀色的酒液在檀口中，微微倾身，朝着齐棱靠拢过去。

　　齐棱看着他靠近，非但不躲，反而微微仰头，启了唇齿，鲜红的舌尖甚至虚虚地向外探出些许，一双桃花眼眯着，但那眸光深处，却一瞬不瞬，如带着钩子般，牢牢锁着许音。
　　许音面无表情回看过去。

　　就在云笙的唇即将触碰到齐棱，齐棱自己都准备侧头避开的瞬间——
　　“啪！”
　　一声清脆的合扇声不大，却清晰地打断了云笙的动作。
　　许音将折扇不轻不重地按在桌上，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齐棱身上，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棱儿，”他开口道，“玩得过了。”

　　那男伶云笙反应极快，立刻将口中酒液咽下，后退一步，垂首敛目。
　　齐棱却依旧保持着仰头启唇的姿态，只是那截鲜红的舌尖缓缓收了回去。他眯着的眼睛睁开，里面哪还有半分迷醉，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明亮，直直地回望过去。像只终于把主人惹到不得不来教训自己的猫。

　　侯雨文看看齐棱，又看看许音，干笑两声想打圆场：“咳，许音你也太较真了，齐棱不过是多喝了两杯，玩闹一下……”
　　许音目光却仍落在齐棱脸上，语气听不出喜怒，“于声名有损。”

　　齐棱忽然笑了，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劲儿，他猛地站起身，绛红衣袍带翻了手边的酒杯，酒液淋漓，溅湿了衣摆。
　　“许少东家管得真宽！”他声音扬高，带着刻意营造的蛮横，“我齐棱行事，何时需要看旁人脸色了？就算今日我带他回府，谁又敢多说半个字！”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近乎撕破脸皮。卫珣皱起了眉，似是极难处理这种纠纷。沈聿修则默默将手边的茶盏续上热茶，仿佛周遭的剑拔弩张与他无关。

　　许音静静看着齐棱，等他发泄完，才缓缓站起身，冲众人说：“我先带齐棱回了，改日再设宴赔罪。”
　　说完，他绕过桌案，走到齐棱面前。他没有动怒，也没有劝说，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去他溅到下颌的一滴酒渍，动作自然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

　　“闹够了？”他看着齐棱，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那里面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
　　齐棱所有强撑起来的气焰倏而暗淡下来。他鼻子一酸，别过头去。
　　许音不再多言，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容拒绝。
　　“走吧。”

　　他拉着齐棱，径直朝外走去。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雅间内的众人才仿佛松了口气。侯雨文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嘟囔道：“这唱的哪一出啊……”

　　而被许音拉走的齐棱，一路挣扎着，手腕却被攥得死死的。直到被塞进许家等候在外的马车，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所有视线。
　　车内，许音松开手，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非要这样逼我？”

　　齐棱和他坐了对角，眼睛空空的看着马车的顶棚，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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