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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吧
咚咚咚!
门被拍响的声音粗暴地撕开了室内的死寂。
余知雨急冻层被强行拖拽出来,昏沉的脑袋嗡嗡作响,四肢百骸都泛着沉睡过度的酸痛。
他挣扎着从沙发上直起僵硬的身体。
门开了一股冷冽的北风卷着寒气冲了进来。
“哎呀妈,你这屋里咋跟冰窖似的?灯也不开?”
舅舅那副高大魁梧的身躯堵在门口,带着北方特有的豪爽嗓音,就像一道骤然炸开的闷雷。
他一首提溜着一个红色的大塑料袋,里面抨击作响的显然是酒瓶子;另一只手毫不客气的“啪”一生拍亮了客厅的灯。
周亮的光芒让与之与下意识的眯起眼睛瑟缩了一下。
“刚落地就整这出?”舅舅皱着眉头,目光如炬,探过他憔悴的脸,凌乱的头发,还有额角醒目的窗口贴,以及沙发上揉成一团的防尘罩。
“又跟你爸干架了?整的这丧彪样儿!” 口气是责备,潜台词却是关心。
“没。”余知雨哑着嗓子挤出个字,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他侧身让开通道。
舅舅哼了一声,拎着袋子大步流星走了进来,直接绕到沙发前,扫了一眼茶几。
“嗬,你这过的可够清静的!”
他咂咂嘴,把塑料袋“哐当”一声墩在茶几上,“哐当”瓶子杯放的东倒西歪,又是一阵几里哐啷。
“呐,给你整了几瓶‘玉泉’,咱这儿特产,喝着顺溜儿,解解乏,也消消你那点儿邪火。”
他顿了顿,目光在余知雨毫无血色的脸上又停留了片刻。
这个外甥打小就主意正,心思深得像口古井,问他啥也闷不出个屁来。
与其在这儿撬嘴,不如让他自个儿待着缓缓。
“行了,瞅你这损样也提不起劲儿来唠嗑。酒就给你搁这儿了,记得整口热乎饭!别净瞎躺着!”
说完舅舅转身,厚重的防盗门在他身后利落的关上,门锁落下,隔绝了风,也带走了人声。
震动的余韵在空气中消失的很快。
客厅重归于好死寂,只剩下惨白的灯光无情的涂抹在冰冷的家具上。
余知雨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就像是被抽掉了筋骨的木偶。
他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塑料袋。
酒。
也好。
他走过去从袋子里掏出一瓶方方正正的酒瓶。
玻璃瓶的冰凉透过指尖传开,他拧开瓶盖,一股甜润的麦香混着老粮仓是璐酒糟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杯子,那就直接喝吧。
液体出入口时带着一种欺骗的温润,就像一小股热流温柔的拂过冻僵的舌尖,带着玉米食粮特有的糯糯微甜。
甜味渐浓,焦糖味隐隐透出,就像他在游轮上做的卡布奇诺,那大半杯致死量的糖被他一股脑的加到被子里。
只是这个温柔只持续了半息,恍惚间他感受到苹果在发酵,喉咙深处开始燃烧。
世界在他眼中晕开一层混沌的柔光,桌上的纸箱轮廓也似乎晃动起来。
他感到一种麻木的暖意,虽然代价是额头蹦起青筋和灼烧的胃袋。
但是,这感觉,似乎也不错?
他的眼神有些迷离,塑料袋里未开封的酒精在瓶内轻轻晃悠,诱惑着他。
需要更多。
他需要更多这种可以麻痹思考的温暖液体。
他又在袋子里面掏了掏,想找点什么垫垫肚子,也许可以喝的更多,然后果然从里面掏出了下酒菜。
然而刚站起来动作却因酒精和久坐的麻痹而显得踉跄蹒跚,手臂下意识的想去扶住面前晃动的茶几边缘作为支撑点,却猛地一滑。
手中那还剩大半瓶的酒瞬间失了控。
哗啦。
清脆的撞击声。
酒瓶倒在茶几上,透明的液体像决堤的小河,瞬间在玻璃桌上漫开,积成一滩水洼。
浓烈的酒香爆炸式的弥漫开来,汹涌的占领了有限的空间,浓重的让人窒息。
余知雨浑身一僵,大脑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炸得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的低头,那刺鼻的液体迅速的扩张地盘,已经蔓延到桌上的快递箱上。
深褐色沿着棕色往上爬。
即使余知雨醉意朦胧,即使他觉得箱子里什么东西都无所谓,但他还是下意识的不想让这个箱子湿了。
他拿起纸箱放到沙发上。
我现在....要打开箱子......然...然后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最后再..确认物品有没有....湿.....
他想。
酒精让他的思绪迟滞,动作笨拙。
他又用力摇晃了一下箱子,没有听到撞击声,里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填得满当的。
他撕扯着纸箱边缘的胶带,为了防止贵重物品受损,发货人和快递公司都选择用坚固的胶带进行封塑。
这份小心在此刻显得非常的顽固。
直接用手戳开箱子吧。
里面是一个白色的泡沫塑料箱子,打开盖子,又是一圈透明塑料。
最终他还是拿出了里面的东西,是一个黑色的相机包。
“嗡——”
余知雨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手忙脚乱的去扯拉链,仿佛有火烧到了指尖,拉链被顺畅的被拉开,露出里面纯黑的金属机身和——同样沉甸甸的黑色长焦镜头。
当他失神的看着这对完美的组合时,一个小小的东西不知从何飘了出来,慢慢悠悠的躺在深色的地毯上。
一张印着企鹅的便签纸。
那一瞬间世界被彻底凝固了。
酒气、冰冷,眩晕、疼痛,一切感知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冲上脑门又扎在又在耳边炸开的巨大轰鸣声。
他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能死的看着地毯上那方寸之物。
他认得那张纸。
洛克罗港的邮局,上面的字它不可能认错,是它一笔一划写下的地址。
那是他在戈迪尔岛那个海风呼啸的午后,满怀着紧张和一腔滚烫的隐秘,亲手写给许初夏的。
“哈...哈....”
他剧烈的抽着气,喉管发出不沉掉的声音,就像濒死的鱼在挣扎。
他的手指颤抖的厉害,几次才将那小小的纸片粘起来。
便签上面有湿痕,晕染开了一丝墨迹。
他将其放到眼前,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一字不差,每一个字符每一个笔画甚至他当时因为紧张而下笔略重的停顿都清晰无比。
这不可能是巧合。
视线猛的转向纸箱外贴着的快递单。
寄件地址。
他需要看。
在酒精和幸运的干扰下,他花了好大力气才对焦上。
地址是许初夏所在的学校。
许初夏。
原来他们的初遇居然这么早。
而对方却一直在焦虑这个相机,为了他无心犯下却遭到巨大麻烦的错误而辗转反侧。
他还记得许初夏曾缓缓向他说过,说相机的主人至今没有回他消息。
原来....
他,余知雨,许初夏口中连消息都不读的“Rain”,这个相机的真正主人,就这样眼睁睁的在平台的另一端看着,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解释和承诺,看着他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冷漠而忐忑不安。
巨大的愧疚,从未有过的愧疚。
这些愧疚瞬间淹没了他,夹杂着一种被戳穿的羞耻感,还有无法言喻的心疼。
他以为自己在南极的相处中像是付出的一方是照顾者,是包容者。
他享受着对方依赖和信任带来的隐秘满足感,享受着安慰对方的快乐。
却从未想过,在这场“体验生活”的旅行之外,在他浑然不觉得网络彼端,他早已给了对方残酷冰冷的一击。
就像南极的风割穿了那层温暖的信任。
“操....”
他手忙脚乱的翻找着随手扔在沙发的手机。
手指因为酒精不断打滑,几次输错了解锁密码。
那个二手平台的APP,在几个月前就被他嫌麻烦而卸载。
此时他为了确认身份又重新下载回来。
点击登录。
红色消息出现,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空中颤抖的片刻,最终没有按进去。
不用想他都知道,对方的语气一定会一条比一条更谨小慎微,字斟句酌。
隔着屏幕他甚至能看到许初夏坐在南极的邮轮里,坐在宿舍灯下紧锁着眉头,反复修改词错的样子。
那种生怕对方不信任,生怕押金付诸东流的焦虑,就像无数根针扎进余知雨的眼底和心里。
那个让他焦虑的他,就是他。
就是他这个坐在几千公里外喝着闷酒,为了自己那点微茫的期待落空而自怨自艾的混蛋。
他带着一种赎罪般的迫切点开聊天软件里置顶的头像。
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方——他得道歉。
怎么开头?
“夏夏,对不起...”
不行,太苍白了,他需要解释。
解释他不是有意的冷漠,解释他不知道这是他,解释他没看到消息。
可是...
他会信吗?
旧的相机他是看过的,摔坏时他甚至检查过。
他当时为什么不能再仔细一点,再仔细一点,他就能发现这个相机是他自己的了。
许初夏把这张便签寄过来,说明对方已经发现了这个事实。
他将一切的选择权交给了他。
千头万绪,如山洪爆发却找不到宣泄的闸口。
消息写了删,删了再写。
语句越来越长,条分缕析,像一条冗长的忏悔录,企图将他的混乱心路历程剖析明白。
屏幕的光映照着他额头的汗珠,眼神因剧烈的内心冲突而显得焦灼又空洞。
一行行饱含忏悔和自我剖析的文字,在小小聊天框里堆叠着,时间在指尖的敲击和停滞中流逝。
窗外的天色由昏暗变成彻底的漆黑,再由漆黑透出一点微薄浑浊的晨光。
他不知道自己对着这个小小的屏幕写了多久,手机已经滚烫,电量已经告急。
最终他还是写完了。
最后一段,他甚至写下了:
“我知道这解释苍白无力…伤害已经造成。无论你是否还愿意听我说话,我都欠你一句:初夏,对不起。我不是Rain,我是余知雨,那个弄坏你又修不好自己的…”
指尖在发送键上剧烈的颤抖着。
晨曦那点可怜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像一柄冰冷的匕首斜插在地板上。
他看着那满满一屏幕的文字——
发送?
发送之后呢?
他能弥补什么?
他的道歉值什么?
许初夏会怎么想?同情?可怜?还是更深重的失望与鄙夷——“哦,原来那个不负责任又冷漠的相机器主,就是那个在南极装模作样对我好的人”?
他知道许初夏虽然冷漠但心思敏锐,这样一个在善意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计算得失,害怕亏欠的人,在得知真相后会不会觉得彻头彻尾的被戏弄了?
向上翻是他们这段时间的聊天记录。
会不会连带着那些被分享的晚霞,被调侃的企鹅脚印都变成了一种裹着蜜糖的讽刺?
那个“我寄给你吧?”的瞬间,那双在邮局门口看向他时清澈的眼睛.....都会成为他卑劣行径的反光镜。
比起愧疚更甚的是他不能不能忍受那双眼睛在真相的冲击下,出现任何一丝失望或受伤的光。
他难道真的要把这残酷的真相放到许初夏受伤吗?
不。
一行,两行,就像一个精心构建却又注定坍塌的沙雕城堡,在潮水中迅速被瓦解。
直到聊天框被删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讽刺的空白。
余知雨有些脱力的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后靠着沙发边缘。
手机屏幕滚烫的温度贴着它的掌心,就像在握着一块烧红的炭。
他慢慢抬起头,无神的双眼茫然的看着天花板,那里是惨白的石膏吊顶纹路。
窗外已经彻底亮了,是一种没有温度的浅灰色冬日天光。
醉酒的清晨。
没有递到手上的姜汤,没有带着担忧和困意的关心问候。
只有一地狼藉。
歪倒的酒瓶,打开的快递箱和散落的泡沫塑料。
崭新的相机,冰冷的躺在相机包敞开的口袋中,
而那张便签此刻沾着水渍皱巴巴的被他攒在手心,墨迹已经化开了。
世界安静的可怕。
他抬起手轻轻触碰额角那个新鲜的伤疤,在汗渍的润滑下,创口贴已经在不知何时脱落下来。
伤疤触感粗糙又突兀,这之下,是一个又一个更久远更深邃的疤痕。
他似乎总是没有办法处理好任何一段亲密的关系。
亲情,友情、甚至是不是爱情。
每一次试图靠近温暖,却总会导向冰冷疏远的结局。
无论是家人还是朋友,或者说,他曾隐隐期待可以成为更亲密的人。
这算不算是他的宿命?
像倒春寒从脚底往上蔓延,冻结了血管凝固了心跳。
他有什么资格去抓住那束光?
他连一封信都需要耿耿于怀。
算了吧。
.....就这样吧。
他把那张染着酒渍的便签纸,小心地对折了两下,放回了相机包。
关上这只潘多拉的盒子。
他把崭新的相机包放进泡沫塑料中,推回箱子,把胶带缠绕回去。
然后把这个箱子奋力的推到客厅最阴暗的角落,推到一盆巨大的绿植后面。
仿佛要将它连同自己最后一点不堪的勇气一同埋葬在阴影里。
身体还残留着酒精过后的空虚和剧痛。
他挣扎着爬回沙发。
沙发上又一个印着苹果图案的创口贴,边缘翘起了一角。
他已经结痂的暗红色疤痕,在窗外惨白的天光映照下,像一只沉默而丑陋的眼睛。
就这样吧。
他把自己更深地蜷进沙发那冰冷皮革的包裹中,重新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不是为了沉向虚无,而是为了把自己封印进一片由愧疚、恐惧和自卑砌成的永冻土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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