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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仙境
这日午后,端王府书房外的蝉鸣吵得人心烦意乱。
侍女低声禀报:“靖安君侯的车驾已离府而去,临行前…与正君在廊下相谈甚欢。”
凤宸笔尖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乌云。
“她很高兴?”声音平静无波。
“是,王上。君侯笑声爽朗,甚至…亲手拍了拍正君的肩。”
“啪。”
凤宸将紫毫笔搁上青玉笔山,指尖在宗卷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留下几道浅痕。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空气仿佛凝滞。
半晌,她忽然开口,声音冷澈:“备礼。”
她亲自去了府中禁苑,并非漫无目的。她挑中的两个少年,遥知出身江南没落书香门第,通晓诗书;浅舟则曾是教坊司精心培养的清倌人,琴棋书画俱佳。他们并非只有颜色的玩物,而是足以匹配君侯身份、能拿得出手的“雅赠”。
随后,她召来心腹长随,吩咐下去:“以端王府名义,备十抬厚礼,再将遥知、浅舟二人,送往靖安君侯府。”
长随领命,却又迟疑:“王上,如此阵仗,是否会过于……”
凤宸抬眼:“孤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要让朝野知道,靖安君侯于扳倒周家一事上,居功至伟,当得起孤如此厚谢。二来,”她语气微冷,“周家刚倒,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下一步动作。孤此举,正是要告诉那些人,孤论功行赏,毫不吝啬,追随孤,自有泼天富贵。三来……”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正好借机敲打一下那个愈发不安分的陈默,也让靖安知道,谁才是能决定她后院添置何物的人。
半晌后,端王府的仪仗浩浩荡荡出行。
八名侍女开道,四名侍从护卫,中间一辆朱轮华盖车载着那两名绝色少年,其后跟着足足十抬覆着明黄封条的礼箱,一路招摇过市,直送往靖安君侯府。
街市百姓纷纷侧目,交头接耳,探讨着端王府这突如其来的“隆情厚谊”。
靖安君侯刚回府,茶还没喝顺气,就听得门外喧哗震天。管家连滚带爬地进来,声音都劈了叉:“君侯!端王府…端王府送来厚礼,还…还有两位…天仙似的公子!”
话音未落,凤宸的贴身长随已躬身入内,言辞恭敬却带着王府特有的压迫感:“君侯近日辛劳,我家王上感念于心,特命送上薄礼,聊表谢意。王上言道,君侯洒脱不羁,身边当有解语之花相伴。此二子颇识礼数,善音律,愿能为君侯拂尘解忧。”
说罢挥手,那两名少年盈盈拜倒,声线一个清越一个甜软:
“奴遥知,拜见君侯。”
“奴浅舟,拜见君侯。”
靖安君侯看着堂下跪着的两个绝色,又望望院里那排场,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没站稳。
凤宸这是抽的什么风?!这份‘谢礼’也忒实在了!
她与凤宸交往多年,深知这位殿下行事风格,何时变得如此…简单粗暴且奢靡?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之前联手对付周家的事。
那可真是一场硬仗——
周家在工部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明面上她们在大理寺门口敲锣打鼓,暗地里的较量才叫凶险。她带亲信在荒郊野岭蹲守押送问题铜料的车队,连着喂了七晚蚊子,好不容易截下货,却发现对方护卫比预计多了一倍,显然是走漏了风声。
一场恶战,折了两个跟了她多年的好手,才拿下活口。
连夜审讯,那管事嘴硬得像石头,用了些非常手段才撬开,扯出的线索竟指向了宫里。当时她和凤宸都惊出一身冷汗,连夜调整策略,放弃深挖,集中火力只打经济问题,这才险险过关,没提前引爆更大的雷。
那才是凤宸惯常的作风——如履薄冰,谋定后动,哪有半分这般浮夸?
可如今这架势…这背后代表的含义,让她头皮发麻。
周家才刚倒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凤宸就如此大张旗鼓往她后院塞人,是觉得胜券在握,开始放纵了?还是这根本就不是谢礼,而是某种她还没参透的警告或试探?
她脸上瞬间堆起受宠若惊的笑容,亲自上前虚扶起两人,声音洪亮:“王上厚爱,臣愧不敢当!如此重礼,真是…真是折煞我了!”一边吩咐管家重重打赏来使,妥善安顿,一边亲自引着两名少年入内,应对得天衣无缝。
然而,当书房门关上,只剩下心腹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只剩下凝重。
“殿下此举……是何深意?”心腹低声问。
靖安君侯揉了揉眉心,苦笑:“厚赏是真,做给外人看也是真。但送我两个如此出色的内侍……更是真。”
她走到窗边,看着被安置在东厢小院方向:“她在告诉我,功劳她记着,恩宠她也能给。但界限,也要划清楚。我与江正君往来过密,她不喜欢。陈默在我后院的特殊地位尤其与江正君的关系,她也不乐意看到。”
心腹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一石三鸟?”
“不止。”靖安君侯眼中掠过一丝深深的忌惮,“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能拥有什么,可以拥有到什么程度,皆在她一念之间。王者的掌控欲……罢了,将两位公子好生安置,不可怠慢。至于陈默那边……唉,这几日让他先避避风头吧。”
凤宸这突如其来的“厚爱”,比面对周家反扑时更让她心里发毛。
消息像长了腿,直奔陈默那堆满奇珍、洋溢着“躺平”气息的小院。他正翘脚享受着荔枝冰酪,琢磨着是听曲还是逗鸟,好将软饭生涯进行到底。
小厮报信的话音还没落——
“哐当!”
白玉碗砸在波斯绒毯上,冰酪四溅。
陈默如同遭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眼神发直。
三秒后。
“什、么?!”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弹起,声音劈岔:“送了俩?什么样的?比我还…不对!”
他脸色“唰”地惨白,眼圈瞬间泛红,悲愤交加:“王上她这是断我活路啊!我和泓哥累死累活,她倒好,亲自下场给君侯送人?这市场规则还要不要了!”
“内卷!恶性内卷!”
眼前仿佛已是美男成灾、旧宠惨遭淘汰的地狱图景。
“不行!我得找泓哥做主!这软饭还能不能吃了!”
他悲壮地一跺脚,风风火火冲出院了,带起的风刮歪了名贵兰花。
冲到江泓的理事堂外,他也顾不上规矩了,几乎是“撞”开了门。
“泓哥——!”
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和荒谬的控诉,像只被抢了食的小兽:“王上她…她给君侯送人了!还是两个!这、这简直是不讲武德!端水也不是这么端的啊!她是不是嫌我吃得太多了?我吃也是吃泓哥的!我又没…吃她的!”
他眼巴巴望着江泓,脸上写满了“我的软饭生涯遭遇史诗级危机,求做主!”的慌乱。
江泓听完,愕然之余,眉头紧锁。
他深知陈默在靖安侯府那点“小确幸”,凤宸此举,无异于给人后院点火,更是打了陈默的脸。
好一番温言劝慰,各种保证,才将激动得快要上房的陈默安抚下来,看着他抽抽噎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江泓揉了揉眉心,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奈漫上心头。
内心OS:这位殿下,惹事的本事真是日益精进。
是夜,月华如水。
江泓罕见地主动踏入了凤宸的书房。
以他对凤宸的了解,白日送人之举被她轻巧拿住把柄反将一军,晚间自己前来“劝谏”,她多半会借题发挥,或敲打或立威,少不了一番言语机锋的较量。他甚至预想了数种她可能发难的方式,心中已备好应对之策。
烛火映照着满架书卷,凤宸正端坐案后批阅文书,神态专注从容,仿佛白日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这过于平静的开场,让他心生警惕,愈发觉得她是在酝酿后续的雷霆。
江泓敛衽行礼,姿态恭谨却带着疏离:“殿下。”
他开门见山,声音平和却郑重:“靖安君侯此番鼎力相助,是出于公道,亦是念及旧谊。殿下若欲酬谢,厚赏金银珍宝,彰显气度即可。厚赠内侍…恐令君侯困扰,亦非酬谢正道。”
他抬眼,目光清正:“臣侍恳请殿下,日后……”
“哦?”
凤宸并未立刻放下笔,慢条斯理地蘸了蘸墨,这才缓缓抬眼。
烛光在她凤目中跳跃,唇角噙着一丝玩味:“正君此言,倒是让孤不解了。”
她将笔搁下,身体微仰,好整以暇:“孤看君侯后院略显冷清,赐予一二可心人,红袖添香,绵延子嗣,岂非美事?”语调平稳,目光却如细针,无声探刺。
“再者,”她话音一转,意味深长,“正君平日,不是也一心为孤寻觅才俊,充盈后院么?怎么轮到自家兄弟的妻主,反倒不许她多几位贴心侍君了?”
“莫非,”她指尖轻点桌面,嗒的一声轻响,似笑非笑,“正君是觉得,君侯…不配?”
江泓被她这番话噎住,一口气堵在胸口。
果然来了。
这刁钻的角度,这倒打一耙的功力,确实是他熟悉的凤宸。
看着她那故作无辜实则刁难的神情,耳根微热,袖中手指蜷紧,真想……
心里咬牙:老子好想以下犯上!办了你!
他强压火气,唇角紧抿,那双沉静的眸子灼灼生光,透出鲜活的锐利。
凤宸看着他这副想骂又不得不忍住的模样,连日来的那口闷气,奇异地舒散开来,通体舒泰。
就这么舒服了!
见好就收,语气一转,仿佛随口一提:“罢了,此事已毕,不必再提。倒是陛下处,今日虽未深究,然疑虑未消。‘与民争利’、‘奇技淫巧’八字,如悬顶之剑。正君可有长远之策?”
这话题的陡然转换,让江泓微微一愣。
预想中的穷追猛打并未到来,她竟如此轻易就放过了那个明显占上风的话题?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一种蓄力已久却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位感,让他紧绷的心神出现了一丝松懈。
江泓深吸一口气,压下心绪,略一沉吟,抬眸道:“陛下所虑,无非权贵与新利。若有一物,能彰显天家威仪,泽被亲信,且天下仅此一处,非凡力可及…或可转移视线,甚至引为奥援。”
“何物?”凤宸挑眉。
“于皇家别苑,由端王府出资出力,孝敬陛下,”江泓缓声,目光清亮,“建造一座真正的‘冬暖如春’之殿。无论严寒数九,殿内温暖如春,引温汤活水,遍植奇花,营造酒林肉池般的极乐仙境。此殿即成,乃陛下圣德感召,端王府忠心可鉴之明证。”
“届时,谁还会非议‘暖暖阁’?只怕皆羡陛下得此巧思,赞王上孝心可嘉了。”
凤宸眸光骤然锐利,紧紧盯住江泓。
建造超越季节的宫殿?
此等手笔……
殿内烛火噼啪轻响。
凤宸身体前倾,玩味之色尽去,露出深思:“人间仙境,冬暖如春…你可知,此言若传出去,是何后果?”
“臣侍只知,欲解陛下心结,非此奇功不可。”江泓坦然无惧,“且此殿若成,天下皆知此技出自端王府,出自臣侍之手。于王府声望,百利无害。关键在于,殿下是否愿意出这份‘孝心’。”
凤宸沉默良久,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
“酒林肉池,本不就是陛下的喜好吗?!”江泓加了把火。
窗外月华如水,蝉声渐隐。
她看着眼前这个眉目沉静的男子,惊世之策,外加这惊世之语!
心中那根审慎与探究的弦,被重重拨动。
“细细说来。”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认真,“你确定陛下会因此——”
江泓眼底,一丝极淡的嘲讽笑意掠过:“陛下?!……王上比臣侍更清楚。”
凤宸的指尖停止敲击,凝视着他,眼中锐光更盛:“建造此殿,工程浩大,奇巧机关是核心。你待如何?”
江泓微微躬身,语气平稳却笃定:“臣侍愿亲自主持设计监造,确保万无一失。然,此殿若成,需一场匹配的盛事以彰其华,方能将陛下与朝野目光牢牢吸引。”
“何种盛事?”
“请王上允准,于新殿落成之日,开启十日庆典。臣侍恳请,让惊蛰登台,连续献艺十日。”江泓抬头,目光清亮坚定,“其新谱之曲,绝伦之技,必能轰动京城,令‘冬暖殿’与惊蛰之名,一同烙印于世。”
凤宸挑眉,身体后靠,审视着他:“你倒是会抓时机。为那伶人铺路?你何以笃定,陛下见此殿、观此演后,便会高枕无忧?”
“陛下不会就此作罢。”
江泓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轻蔑的弧度,他急忙垂眼掩饰。
“但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陛下的目光会流连于此殿,享受无上尊荣。权贵们的嫉妒会化为羡慕,攻讦会转为好奇。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段时间——足够‘暖暖阁’根基深植、无可动摇的时间。”
他顿了顿,将问题轻轻拨回:“至于为何要争取这段时间…王上心知肚明,何必非要臣侍明说呢?”
凤宸沉默了。
她当然明白。女帝心中的私欲,打压是为了控制,而献上无法拒绝的厚礼,则是捆绑与交换。
江泓看透了帝王心术的缝隙,并巧妙利用。
半晌,凤宸忽然轻笑一声,听不出喜怒:“你倒是算计得清楚。”
她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月色。
“既要劳你耗费心神建造此殿,惊蛰之事,便依你所请。只是……”她回头看向江泓,目光落在他清减的脸上,“此事千头万绪,莫要过于劳碌,伤了根本。王府…明日亦会给陈侧君送去谢礼…你注意身体,王府和本王,还需倚仗你。”
这几句不咸不淡,介于公事公办和一丝难以捉摸的关切之间的话,在此刻听来,效果被放大了。
或许是因为预期中的风暴并未降临,或许是她主动提及安抚陈默,显示了她并非全然不讲情理,又或许是她那句“王府和本王,还需倚仗你”里透出的、极少见的认可……
江泓在高度戒备后骤然松弛的心神,被这意料之外的“软话”触动了。
他微微一怔,垂首:“谢王上关怀,臣侍自有分寸。”
静默片刻,他莫名补充道:“若…若今冬王府银钱因建造暖冬殿而吃紧,年底‘暖暖阁’分红,臣侍名下所得,王上可先支取一半,以备不时之需。或用于填补建造,或用于赈济民生、贴补军饷,皆由王上定夺。”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这并非他预先计划好的说辞。像是一种在微妙气氛驱动下的……冲动。
凤宸也略显意外地看向他。
江泓向来公私分明,他的分红是他应得且早有规划的。
如此主动让出一半,绝非小事。
凤宸深深看了他一眼,并未立刻接受,只道:“你有此心,甚好。届时再看吧。若无他事,便早些回去歇息。”
“是,臣侍告退。”江泓行礼,退出书房。
夜风带着凉意,吹散沉闷。
江泓走在回别院的路上,方才的镇定自若渐渐褪去,一丝懊恼爬上心头。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暗骂自己。
江泓啊江泓,你真是昏了头了!几句场面话就让你找不着北,冲动许出去一半分红?!那工坊和产盐的启动资金怎么办?!
堂堂现代灵魂,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经不起糖衣炮弹了?!
他深吸一口凉气,试图压下那点莫名的躁动和后悔。
罢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若能换得惊蛰十日辉煌,争取到宝贵时间,也算值得。
只是这冲动行事的新毛病,日后定要改一改。
美色误国,古人诚不欺我…虽然这‘美色’有点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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