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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鲛人（五）
冥通银行阴间总行，背靠奈何桥，前临忘川河，雄踞丰都鬼城的核心腹地。
抬头，便可见着两层的中式建筑，玄铁为基，青砖黛瓦。
重檐歇山顶飞檐翘角，檐角垂着一排鎏金铜铃，风过处铃声沉浑，穿透幽冥紫雾。
下层七十二组雕花栌斗层层叠叠，托举着厚重檐板，每一处卯榫都雕着云纹与缠枝莲，暗合阴阳相济。
两山面的悬鱼以墨玉雕琢成鱼龙吐珠之态，鱼身刻有“冥通”二字，下方坠着穿着铜铃的垂到地的金色流苏，若有鬼不便进入，在此摇铃，那鱼龙便会游下来，询问因果，再游入堂内通报。
此时恰逢人间长假，又合着中秋，有人祭奠缅怀，就有流水，有生意。
办理业务的客人络绎不绝，往来于冥通银行和供养阁之间。
位于冥通银行西侧的“过桥巷弄”最是热闹，藏着好些个“网红店”。
“猫耳咖啡馆”便是其中一家，它和其他店面一样，齐整地排在巷子里，只是小小的圆顶建筑上，竖着一对雪白的猫耳，一眼就能望见。
顾楠之刚到门口，檐下悬着的猫爪风铃便无风自动，戴着猫耳的女店员立刻迎出来，带出一股浓郁的咖啡香。
绒绒的印着猫爪图案的厚毯子，一路从门口铺到店里，踩上像踩在云朵上。
并不大的店面，一共就八桌，每一桌边上都悬浮着一盏暖橘色的猫咪魂灯，里头装着店家收容的已经去世的流浪猫咪的魂魄，如果猫咪喜欢这桌客人，就会现形和客人互动。
先前塞纸条给顾楠之的女孩就坐在最里面靠窗位置，正和一只同她一样脸圆圆的橘子猫互动。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朝顾楠之招手。顾楠之笑眯眯地同她打招呼，朝着她走去。
圆脸妹妹此时已经换了一身低调的藏青色袖连衣裙，平刘海，花苞头，眼是细长的丹凤眼，一对柳眉弯弯，铁青色的脸色施了层脂粉，气色看起来和普通二十几岁的女孩没什么差别。
她朴素的帆布包上已经挂上了顾楠之缝的小兔子挂件，看得出非常喜欢。
等顾楠之坐下，她将橘子猫抱到腿上，按下了桌面的“静音”键。
片刻后，一个“顶天立地”的圆柱形透明罩子便笼住了他们，随后在视野里消失了。
“这样别人就听不到了。”圆脸妹妹伸出手道，“你好，我叫钟琴，现在在冥通银行总行做项目经理。”
顾楠之礼貌地起身和钟琴握手：“你好，顾楠之，南区的危机干预师。”
“我知道你。”钟琴坐下后，摸着橘子猫的脖子轻声道，“之前我去分行开会，偷看到你在给54321写建议。谢谢你，‘微笑服务’已经取消了。”
顾楠之很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们还有这样擦肩而过的缘分：“我当时都没注意到后面有人……能取消真是太好了！”
“嗯，很少有人在乎我们的感受。”钟琴有些紧张，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才想起来没给顾楠之点单，忙划开半空中的透明菜单邀请顾楠之。
顾楠之随意点了杯卡布奇诺，钟琴腿上的橘子猫恰巧跃到桌上，闻了闻顾楠之的手，用头挨蹭了一下。
顾楠之笑了，手法熟练地摸摸那只毛茸茸的脑袋，又给它挠下巴。
在橘子猫“咕噜咕噜”的愉悦声中，钟琴的神情也松弛下来：“我觉得您是个很温柔的人，所以想告诉您一些信息，不知道能不能帮到您。”
“谢谢，这真是及时雨。”
等顾楠之的咖啡被端上来，钟琴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认识的人后才缓缓道：“我算是储备干部，前年过完年，被派到阳间分行轮岗，积累阴间阳间跨部门协作经验。我去的第一家就是上南分行，我去轮岗的三个月里，秦封每周都会来。”
顾楠之摸着已经跳到他腿上软成一滩的猫，认真地偏头听着。
“每周一下午两点，他会准时出现，他皮肤很白，长得很好看，总是穿很正式的三件套，像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但他说话一直结巴，普通话不太好，看起来非常紧张。”
“紧张？”
“对，每次都会有两个男人在银行门口等他，盯着他。”钟琴摩挲着咖啡杯，似乎想汲取一些暖意，“他每次来，都拿着临时身份证，只往一个固定账户里转一元钱，然后这一元钱，每次都会在三日内被退回。他隔一周会来问，被退回了就再转一元。”
“是什么样的账户？”
“叫‘妖兽与人类伦理委员会’，那个账户因为户主去世，当时就已经被冻结了，所以他再怎么转账都没有用。”钟琴叹了口气，秀气的柳眉微微蹙起，“我告诉过他，可是他说‘没关系’，我现在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执着于给那个账户转账。”
“账户的户主信息还能查到吗？”
钟琴摇了摇头：“我来见你之前查过，账户早就注销了，查不到任何信息。”
“那么，冻结账户，是银行自动冻结，还是说要由家属提交什么材料？”
“银行不会实时获取客户的死亡信息，所以也不会自动冻结。”钟琴解释道，“但如果家属向银行提交死亡证明等材料申请冻结，银行会通过户籍系统确认客户是否死亡，然后在一到两个工作日内冻结账户。”
“那么，能帮我查一下，是否有家属提交死亡证明吗？”顾楠之提完又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分了，“不方便就算了！”
“顾先生，您实话告诉我，到底为什么需要这些资料？”钟琴温和的眸光里凝着一丝沉静的探究，“我前面查信息时，发现秦封已经死亡。水镜系统和阳间系统不同，是和生死簿联网的。”
顾楠之没想到钟琴早就发现了端倪，赧然一笑道：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用这种方式……秦封是我接的一个案子的案主，他最后将唯一的线索托付给了我，所以我想给他一个交代。”
钟琴闻言微微一怔，像是没想到顾楠之会如此直接地告诉她答案，思索片刻后慎重道：“好，我帮你查，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两天后我们在对面的妖兽乐园碰面可以吗？”
顾楠之知道钟琴做这些会冒很大的风险，连连感谢。
钟琴却道：“我现在都还记得秦先生的模样，我当时只觉得奇怪，没有多问……这也是我自己的遗憾，该说谢谢的是我。”
两人又互相客气了一番，看看时间不早了，顾楠之将橘子猫放回魂灯里，钟琴起身告辞。
“对了，顾先生，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钟琴背上帆布包道。
顾楠之以为是秦封相关的问题，结果等了半天，却听钟琴支支吾吾道：“那个……您和鉴寻判官，是真的吗？”
顾楠之被问题砸了个措手不及，眼睛睁得圆圆的，还没回答，脸先红了：
“我……我和他……”
“不用说了！”钟琴双手握拳两眼放光道，“我知道了！”
说罢，解除了静音装置，拉开门飞奔而去。
顾楠之呆呆望着留下一串铃声的钟琴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钟琴知道了什么。
——
和贺玄清一起回道观以后，顾楠之又被贺玄清投喂了一顿夜宵。
顾楠之打算告诉贺玄清目前的进展，贺玄清却制止他道：“吃好了早点休息，明天再说。”
贺玄清知道，顾楠之现在亢奋，但体力应该已经透支了，不好好休息容易生病。
顾楠之点了点头，也觉得他想到的一些事需要梳理梳理再和贺玄清说。
又喝了一碗桂花酒酿小圆子，顾楠之忽然想到了什么，掏出手机发消息:
“谢谢郑哥，帖子效果很好。”
片刻后，郑昀回复：“我们做粉丝运营的妹妹很有经验。”
顾楠之也这样觉得，要不是运营妹妹帮忙写“见了了鬼”论坛的帖子文案，还根据回复及时带节奏，他也不会那么快就得到线索。
坐在对面的贺玄清看顾楠之发消息，却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等顾楠之抬起头，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徘徊在心中许久的疑惑：
“你……真摸他了？”
顾楠之险些喷出来，脸“唰”地红了。
他以为，今天从“小黑屋”里出来时回答“没有”，已经把这事了却了。
照以前，贺玄清是不会继续追问的。
难道是那个八卦帖后劲太大？
“我……我就是想知道，他是不是真中毒了。”顾楠之支支吾吾。
“他要瞒你，难道靠这种办法就能探出来？鬼的体温本来就低。”
顾楠之点头如捣蒜，觉得自己真是中了邪了，当时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一顺手……
二人沉默片刻，顾楠之忽然想起苍梧差点把贺玄清迷晕的事，便关心道：
“舌尖没事吧？苍梧前辈他……”
随后就听了三道抽气声。
顾楠之回头，正见着窗外三个迅速下潜的脑袋，被他们的师傅一人赏了一个栗子。
顾楠之这才意识到刚才说错话了，出去把仨倒霉孩子捡了，一起往院子里走。
虽然顾楠之就自己和贺玄清的清白做了澄清，但三个孩子显然不怎么信他这个“新闻发言人”的说辞。
静远揣着小狐狸清清嗓子道：“师叔，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职场骚扰吧……对方觉得是，它才是，鉴寻之前骚扰您，也没见您举报……”
静虚一把捂住静远的嘴道：“师叔，别理他，你喜欢你就上，走肾不走心！都闹得人尽皆知了，光摸手太亏了，改天再把他约来，我们帮你按着……”
静明一把捂住了静虚的嘴道：“小师叔很专情的，你瞎说什么？”
顾楠之到了院落里，告别了这一串孩子，只觉得心虚得厉害。
回到房里，他看了眼手环，鉴寻仍旧没有搭理他的解除屏蔽请求。
顾楠之脱了外套，净了手，这才轻轻抱住床前杜修的神像，将脸贴在他胸口，感受着他皮下无限接近于人类的体温。
“我和他没什么的，只是有些担心。”
贴了会儿，又像是怕杜修不信，顾楠之跪直了身子，圈住杜修的脖子，认真凝视着那双敛着夜色的眼眸片刻道：
“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说罢，顾楠之仰头，虔诚地在那双涂了釉色的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吻。
神像的唇有些冰冷，但也教人安心，教人清醒。
好梦易碎，若他捧着的不过是流沙，那么不曾拥有，也就不会失去。
他没那么贪心，他只是一颗砂砾。
被神的目光垂怜过，才使得他有刹那的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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