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涧颂

　　国公府似乎又找回了一种暴风雨间隙般的宁静。南方的战报依旧不时传来，但毕竟远在千里之外，深宅内院的日子，总还要继续。
　　白溪涧的身子逐渐恢复，又开始恢复了去外院散步的习惯。只是与以往不同，她如今身边总是带着小小的秦姝，要么抱在怀里，要么让乳母推着小小的摇篮车跟在后面。
　　她去家塾外“路过”的频率也低了很多，毕竟带着孩子，总有不方便的时候。
　　这日午后，天色有些阴沉，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白溪涧刚从家塾附近回来不久，整理衣衫时，忽然发现腰间系着的一枚贴身玉佩不见了。
　　那玉佩质地寻常，并非多名贵，却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她一向贴身佩戴，从未离身。
　　她心中一惊，仔细回想，怕是方才在外院散步时，不小心掉在了哪里。
　　看着窗外细雨朦胧，她不想兴师动众让下人们冒雨去寻找，更不愿假手他人。略一思索，她便吩咐乳母好生看着姝姐儿，自已取了一把素雅的油纸伞，独自一人又向外院走去。
　　细雨如丝，沾湿了青石小径和廊下的芭蕉叶。白溪擎着伞，袅袅娜娜的身影在雨雾中显得有些朦胧不清。
　　她沿着方才走过的路细细寻觅，不知不觉又走到了离家塾不远的那处回廊。
　　恰在此时，家塾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顾云樵刚送走秦珂和秦媛，正收拾好书箱准备离开，一抬眼，便看见了雨幕中那道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
　　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与外间烟雨几乎融为一色，撑着伞，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寻找什么。细雨打湿了她的裙摆和绣鞋，她却恍若未觉。
　　顾云樵的脚步顿住了。
　　他应该礼貌地打个招呼，然后离开的。可是看着那专注寻找的侧影，他发现自已的脚步有些挪不动。他似乎……很愿意呆在能看到这位四奶奶的地方，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能让心中获得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迟疑片刻，还是走上前去，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礼貌地开口：“四奶奶？可是在寻什么东西？”
　　白溪涧闻声抬起头，见是顾云樵，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微微颔首：“顾先生。是丢了个小物件，不算什么要紧东西，就不劳烦先生了。雨渐大了，先生快请回吧。”
　　她语气疏离客气，符合彼此的身份。
　　顾云樵的目光掠过她被细雨打湿了些许的鬓发，以及那双抬起来看向他的眼睛——那眼睛清澈明亮，此刻因沾了雨气，显得湿漉漉的，仿佛蒙着一层江南水乡的雾气，让人看不真切，却又无端觉得动人。
　　他觉得脸上有些微微发烫，连忙移开视线，低下头假意看向地面：“无妨，左右我也无事。既是丢了东西，人多找起来也快些。不知是什么样式的？我帮您留意着。”
　　说着，他便真的不顾渐密的雨丝，微微俯身，在附近的草丛石阶边仔细寻找起来。
　　白溪涧看着他挺拔如松柏的身影为了替她寻找一枚小小玉佩而折腰，那般专注认真的模样，心中因为丢失母亲遗物而生的那点烦躁，竟被奇异地抚平了一些。
　　她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顾云樵身上。
　　平心而论，顾先生的容貌确实无可指摘，清雅俊秀，带着读书人特有的书卷气。但更让她觉得难得的，是这个人本身。他温和却不谄媚，有才学却不傲慢，身处国公府却保持着一种超然的独立与从容。他完美得像一尊被精心雕琢过的玉像，温润而有光，却又不带一丝烟火俗气。
　　外面的雨，不知不觉间下得更大了些。哗哗的雨声笼罩着四周，将世界隔绝开来。回廊下，一时之间，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这绵延不绝的雨声。
　　一种莫名的、鬼使神差般的冲动，让白溪涧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融在雨声里：“顾先生年纪似乎也不小了，不知……为何至今还未娶妻？”
　　话一出口，她自已先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懊悔。这问题太过唐突私密了。
　　顾云樵寻找的动作也是一顿。他直起身，并未看向白溪涧，而是望着廊外越来越密的雨帘，唇角弯起一个清淡的、带着些微自嘲又无比认真的弧度：
　　“或许……是在等一位灵魂契合的知音吧。”他轻声道，“若无同心之人，徒有婚姻之名，也不过是世间又多一对怨偶罢了。在下……不愿将就。”
　　白溪涧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默默点了点头。这话，竟说得她心有戚戚焉。她与秦知颂，何尝不是一对名不副实的怨偶？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雨声哗哗。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雨太大了，晚一点……”白溪涧想着该如何结束这尴尬的独处。
　　“雨有点大，您……”几乎同时，顾云樵也转过头来，似乎想提醒她避雨。
　　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顿住。
　　白溪涧先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顾云樵看着她难得的、不带任何伪装算计的明朗笑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方才那点不自在瞬间烟消云散。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一个站在廊边，一个站在稍靠里的位置，都不再说话，只一同望着廊外被大雨笼罩的庭院。
　　雨打芭蕉，噼啪作响，满地落红被雨水浸透，别有一种凄清又生机勃勃的美感。
　　他们之间并无逾矩的言行，甚至没有再多看对方一眼，却仿佛都在默默地、心照不宣地享受着这短暂而意外的、无人打扰的共处时光。
　　直到雨势稍歇，那枚小小的玉佩终于在一丛湿漉漉的草叶中被顾云樵找到。
　　他将玉佩擦拭干净，递还给白溪涧时，指尖不可避免地有了一瞬间的轻微触碰。
　　两人都飞快地收回了手。
　　“多谢先生。”白溪涧低声道，握紧了那枚失而复得的玉佩，仿佛也握住了掌心那一丝残留的、陌生的温度。
　　“举手之劳。”顾云樵微微颔首，提起书箱，“雨既小了，在下先行告辞。”
　　他撑开伞，步入了渐渐转为淅沥的小雨中，青衫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雾深处。
　　白溪涧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许久，才缓缓转身，朝着内院走去。
　　心口的位置，跳得有些快，有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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