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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林言的手扣在冰冷的岩缝里,指节已经磨破,血混着岩粉结成暗红的痂。他不敢往下看——下方三百尺,云雾在山腰缭绕,偶尔散开的间隙能看见针尖般的树顶。
老疤瘌在他上方五尺处,正用短刀撬一块松动的岩石。石头滚落,在峭壁上弹跳着坠入深渊,很久才传来隐约的回响。
“还有多远?”林言喘着气问。山风灌进嘴里,带着初冬的凛冽。
“看见那个凸起没有?”老疤瘌用刀尖指了指左上方,“过了那儿,再往下三十丈,就是绳桥。”
林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块从岩壁突出来的巨石,形状像一只蹲伏的兽。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到那里,需要横渡一段近乎垂直的岩面。
“岩钉带了吗?”老疤瘌问。
林言从腰间解下皮囊,倒出三根铁制的长钉和一把小锤。这是从石窟里带出来的潜鳞旧物,钉身已经锈蚀,但尖端依然锋利。
老疤瘌接过一根,在手里掂了掂:“周凛打的钉子。他手艺好,二十年了还能用。”
他将钉子按在岩缝处,用小锤轻敲。铁钉一寸寸没入岩石,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敲到第三下时,岩缝忽然裂开一道细纹。
“停。”老疤瘌皱眉,拔出钉子换了个位置,“这片岩层脆。记着,打钉前先听声。”
他示范性地用锤轻叩岩壁几个不同位置。有的地方声音沉闷,有的清脆。“闷声的实,脆声的空。空的不能承重。”
林言点头,接过锤子和另一根钉子。他选了处闷声的位置,学老疤瘌的样子开始敲击。第一下用力过猛,岩屑飞溅。第二下掌握了些力道,钉子稳稳吃进岩石。
“手腕松,用肩力。”老疤瘌在一旁指点,“对,就这样。”
三根钉子呈三角分布,中间系上绳索,形成一个简易的保险点。林言将腰间绳索扣上去试了试,很牢。
“你先过。”老疤瘌说,“我殿后。万一失手,我能拉住你。”
林言看着那段岩面。宽约两丈,中间没有任何着力点,需要完全依靠臂力荡过去。他深吸一口气,解开腰间绳索,只留一端系在岩钉上作为保险。
后退两步,助跑,起跳。
身体腾空的瞬间,时间仿佛变慢了。他看见岩壁上的苔藓纹路,看见下方云雾翻涌,看见自己伸出的手离目标岩缝越来越近——
抓住了。
手指抠进岩缝的瞬间,冲击力让肩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响。他闷哼一声,咬牙稳住身体,双脚在岩壁上寻找支点。粗糙的岩石磨破了掌心,血渗出来,滑腻腻的。
“别停!”老疤瘌在对面喊,“一口气过去!”
林言调整呼吸,手脚并用向右侧横移。一寸,两寸,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腰间绳索随着他的移动缓缓放出,在身后拖出一道弧线。
移到一半时,左脚踩的那块石头松动了。
碎石滚落,左脚瞬间踏空,整个人猛地一坠!腰间绳索骤然绷紧,勒得他肋骨生疼。他双手死死抠住岩缝,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放松。”老疤瘌的声音很稳,“右脚往左下三寸,那里有凹槽。”
林言强迫自己冷静,按指示移动右脚。靴尖果然探到一处凹陷,勉强能支撑部分体重。他重新稳住身形,继续横移。
最后三尺,他直接荡了过去,重重撞在目标岩壁上。顾不上疼痛,他立刻寻找稳固的落脚点,将自己固定住。
“好。”老疤瘌的评价简短,但林言听出了一丝赞许。
老人过岩壁的方式完全不同。他没有横移,而是直接向上爬了三尺,从上方一个凸起处荡过来,轻盈得像片落叶。落地时甚至没有发出太大声音。
“省力的法子。”老疤瘌解开自己腰间的绳索,“但需要足够臂力和准头。你现在还不行。”
两人稍作休整。林言处理手上的伤口,老疤瘌则观察四周。太阳已经偏西,山谷里阴影拉长。
“绳子快到了。”老疤瘌指着下方,“看见那片红枫没有?绳桥就在树后面。”
林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三十丈之下,峭壁向内侧凹陷,形成一处天然的平台。几棵枫树从岩缝里顽强生长,红叶在暮色中像凝固的血。
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到那里,需要下降一段几乎垂直的岩壁。
“我先下。”老疤瘌从背囊里取出更长的绳索,一端系在稳固的岩钉上,另一端垂下去,“你跟在我下面,隔三丈距离。我踩过的地方你再踩,明白?”
林言点头。他知道这是老猎人的经验——上方的人万一失足,下方的人可能被牵连;但下方的人如果踩松了石头,落石也可能砸到上面的人。三丈是个安全距离。
下降比横移更考验心理。背对深渊,全靠手脚和绳索支撑。林言学着老疤瘌的样子,双脚蹬住岩壁,身体后倾,用绕绳下降的方式一寸寸往下挪。
绳索在手中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风从下方涌上来,吹得衣袂翻飞。他尽量不去想脚下是什么,只专注于眼前的岩壁——下一个落脚点,下一个手抓点。
下降到一半时,他听见上方传来异常的响动。
不是老疤瘌的声音,也不是风声。是金属碰撞岩壁的脆响,还有……人声?
林言抬头,隔着三丈距离,看见老疤瘌停住了。老人侧耳听着什么,脸色凝重。
“追兵?”林言压低声音问。
老疤瘌没回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慢慢收紧绳索,将自己固定在岩壁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个小皮袋,倒出些粉末在掌心。
是岩粉。他轻轻吹了一口气,粉末飘散,在夕阳的光线中显出一道微弱的气流——风是从他们上方往下吹的。
老疤瘌又侧耳听了片刻,忽然脸色一变:“不止追兵。有弩机上弦的声音。”
他从腰间解下个小镜子,调整角度,借着反射观察上方峭壁的情况。看了几息,他收回镜子,低头对林言打手势:上方二十丈处,有三个弩手正在架设阵地。
“冲我们来的?”林言用口型问。
老疤瘌摇头,指了指下方绳桥方向。意思是:他们要封锁绳桥。
这就麻烦了。如果他们现在下去,正好进入弩箭射程。但如果不上不下吊在这里,等天黑后更危险——夜间攀岩等于自杀。
老疤瘌沉思片刻,又掏出那张皮子地图。就着最后的天光,他找到现在的位置,手指沿着岩壁移动,停在一处标记上。
那标记林言认得,是潜鳞的暗号,意思是“通风道”。
老疤瘌收起地图,开始横向移动。不是往下,而是往右,朝着岩壁上一片颜色较深的区域爬去。林言紧跟其后。
爬到那片岩壁前,林言才发现那不是岩石本色,而是厚厚的苔藓。老疤瘌用刀尖撬开苔藓边缘,露出下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匍匐通过。里面吹出微弱的气流,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采矿时留下的通风道。”老疤瘌低声解释,“通往后山。里面岔路多,跟紧我。”
他率先钻了进去。林言犹豫了一瞬——洞里太黑,太窄,万一在里面遭遇追兵,连转身都难。
但留在这里同样是死路。
他深吸一口气,跟着钻进洞口。
通风道
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
林言只能靠触觉和听觉前进。手掌下的地面湿滑不平,是经年累月水流冲刷形成的沟壑。洞壁时而宽阔得可以蹲行,时而狭窄得需要趴着蠕动。
老疤瘌在前方带路,他的呼吸声很轻,但林言能听见衣物摩擦洞壁的沙沙声。偶尔,老人会停下,敲击岩壁听声,然后选择岔路。
“左。”、“直走三步然后右。”、“低头,这里矮。”
指令简洁。林言严格照做。黑暗中时间感变得模糊,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可能一刻钟,也可能半个时辰。
终于,前方出现微弱的光亮。不是出口,而是岩壁裂缝透下的天光,在洞内形成一道道光柱。借着这光,林言看见通风道的全貌:这是个天然岩洞被人为拓宽的通道,洞顶有开凿的痕迹,壁上还残留着一些锈蚀的铁钉,可能是当年挂照明用的。
老疤瘌在光亮处停下,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亮。小小的火苗跳动,照亮他布满皱纹的脸。
“休息一会儿。”他说,“追兵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
林言靠着洞壁坐下,这才感觉到全身肌肉都在颤抖。手掌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渗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发黑。
老疤瘌递过水囊和一块肉干。林言接过,小口啜饮。水很凉,肉干硬得像木头,但他吃得很快——体力消耗太大了。
“您对这里很熟。”林言说。
“我挖的。”老疤瘌语气平淡,“二十年前,带着潜鳞最后一批人。本想打通到后山的捷径,后来……”他没说下去,但林言懂了。
后来密令来了,人都散了,只剩他一个守着这些未完成的工程。
“周骇知道这些路吗?”林言问。
“知道一部分。”老疤瘌说,“他小时候,我教过他认山。但他父亲死后,他就不怎么进深山了。”老人顿了顿,“直到把你带回来。”
林言握水囊的手紧了紧。火光在他眼中跳动。
“他会到枯木桩吗?”
老疤瘌没有立刻回答。他盯着火折子的火焰看了很久,久到林言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周凛的儿子,命硬。”老人最后说,“但他面对的不是普通的追兵。冯公公亲自来,说明宫里下了决心。”
他收起火折子,洞内重新陷入昏暗,只有岩缝漏下的天光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走。”老疤瘌起身,“天黑前要出通风道。夜里山里还有别的东西要醒。”
两人继续前进。后面的路岔道更多,有些地方需要涉水——冰凉的地下水深及小腿,刺骨的寒意顺着腿往上爬。林言的靴子早已湿透,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唧的水声。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前方出现明显的光亮,还有风声——是出口。
老疤瘌示意林言放慢脚步。他先摸到出口边缘,小心地探头观察,然后缩回来。
“外面是崖坡,往下二十丈就是绳桥。”他低声说,“但坡上有四个人守着。”
“能绕过去吗?”
老疤瘌摇头:“绳桥是唯一的路。对面山谷才有活路。”
他沉思片刻,从背囊里掏出一卷细绳和几个小钩子。“你留在这儿。我摸下去解决他们。”
“太危险了。”林言下意识道,“四个人,您一个人——”
“所以需要你帮忙。”老疤瘌打断他,将细绳一端系在洞口的石笋上,另一端垂下去,“我下去后,你听我信号。如果听见三声鸟叫,就把这个扔下去。”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皮囊,里面装着些黑色粉末。
“火药?”林言一惊。
“烟药。”老疤瘌说,“能制造混乱。但记住,一定要听见三声鸟叫再扔。早了会暴露我,晚了没用。”
林言握紧皮囊,重重点头。
老疤瘌拍拍他的肩,然后抓着细绳,悄无声息地滑下崖坡。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林言趴在洞口,屏息等待。风声,虫鸣,远处隐约的水声……他努力分辨着,寻找那约定的信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天边只剩最后一抹暗红。山里起了雾,白色的雾气从谷底升上来,渐渐模糊了视线。
忽然,他听见了。
不是鸟叫,是人的闷哼,短促,戛然而止。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一个,两个。
第三个声音响起时,带着兵刃碰撞的脆响——被发现了!
林言的心提了起来。他听见打斗声,听见怒喝,听见什么东西滚落山坡……
然后,三声清晰的鸟鸣响起。
短,长,短。
林言毫不犹豫,将皮囊奋力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皮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入雾中。
“砰!”
闷响。不是爆炸,更像是东西爆开的声音。接着,大团浓烟升起,迅速扩散,将整个崖坡笼罩。
咳嗽声,惊呼声,乱成一团。
林言抓着绳索往下滑。雾太浓,他看不清脚下,只能凭感觉。下滑了约莫五丈,手忽然摸到温热的液体——是血。
“这边。”老疤瘌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林言循声摸过去,在浓烟中看见老人的轮廓。老疤瘌靠在一块石头旁,左臂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冒血。他脚边倒着四个人,一动不动。
“绳桥……”老疤瘌喘着气,“快走……烟散了……他们还会来人……”
林言撕下衣襟,草草为老疤瘌包扎止血,然后扶起他,朝绳桥方向走去。
雾渐渐散去,露出绳桥的真容——两根粗麻绳并排,上面铺着木板,连接着两座山峰。桥已经很旧了,木板腐朽,绳索在风中微微摇晃。桥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涌动的雾气像白色的河流。
“能走吗?”林言问。
老疤瘌点头,推开他自己站稳:“你走前面。木板可能撑不住两人重量。”
林言踏上第一块木板。桥剧烈摇晃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他强迫自己不看脚下,只看前方,一步,两步……
走到桥中央时,身后传来喊声。追兵赶上来了,正在崖坡上架设弩机。
“快!”老疤瘌在他身后催促。
林言加快脚步。腐朽的木板在脚下断裂,他险些踩空,全靠双手抓住绳索才稳住。掌心被粗糙的麻绳磨得血肉模糊。
终于,踏上对面的土地。他回头,看见老疤瘌才走到桥三分之二处。老人的步伐很稳,但速度明显慢了——失血和年纪都在消耗他的体力。
第一支弩箭射来,钉在桥索上,箭尾嗡嗡震颤。
第二支,第三支……弩箭如雨,但都因距离和风力失了准头。
老疤瘌走到桥尽头,踏上实地的瞬间,林言冲上去扶住他。老人脸色苍白,但眼神依然锐利。
“砍桥。”他说。
林言抽出短刀,犹豫了一瞬——这是他们回去的路。
“砍!”老疤瘌厉声道。
林言咬牙挥刀。麻绳很坚韧,他砍了七八下才砍断第一根。桥身倾斜,木板哗啦啦坠入深渊。第二根绳索断开的瞬间,整座绳桥垮塌下去,消失在浓雾中。
对面崖坡上,追兵的身影在暮色中变成模糊的黑点。弩箭再也射不过来了。
老疤瘌靠着树干坐下,长长吐出一口气。天完全黑了,星星开始在山巅闪烁。
“休息一刻钟。”老人闭着眼说,“然后去找枯木桩。”
“您的伤——”
“死不了。”老疤瘌打断他,“周骇可能已经到了。也可能……”他没说完。
林言望向山谷深处。黑暗中的山峦像沉睡的巨兽,偶尔传来夜枭的啼叫,凄厉而悠长。
他在心里默默计算时间。周骇说的两刻钟早就过了。现在只能希望,那些陷阱机关,那些二十年不曾启动的杀阵,能帮周骇撑到脱身。
风穿过峡谷,带来远方隐约的声音——是兵刃碰撞,还是只是山泉?
林言握紧短刀,坐在老疤瘌身边,守着这短暂的安全时刻。
黑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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