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或许吧。”蔺澄低声道。
　　出乎意料的，这只摇摇欲坠的风筝并没有在此时“啪”的一声断掉，而是又幽幽地安静了下来。
　　似是任凭天高气爽，狂风大作，她也要毫无悔意地飘浮在这无人理解的高空。

　　“哪怕这些都是我应得的，我也不服气。”蔺澄死死地咬着唇，苍白无血色的脸庞映着绯红的薄唇，虚弱里带着一些鬼魅与妖冶的美。
　　她的眼里是谌北在人间见多了的空洞和绝望：“什么天地秩序，什么因果轮回，说得有多客观公正、合情合理似的。”
　　“于你我这等蝼蚁生息而言，不过是生杀予夺，任人宰割罢了。”

　　“有些东西，既然天道无法给予，那便只能我自己取了。”
　　“逆天而为又如何？我不过一介凡人，哪里需要考虑神仙贵胄们应当顾忌的事？从心便好。”
　　“我等一介凡人，顾不了那么多，也没有这等责任。”
　　她像是在说给他听，又像是在反复地给自己强调。

　　“蔺澄小姐的观点，我大概明白了。”
　　谌北偏过头去，意有所指地遥望向长廊没有火光映照，仍然沉寂在黑暗里的那一头，目光又深又远，幽幽道：“但是蔺澄小姐应该明白，当年的局面，并非我母亲一人能够操控和造成的。”

　　“还有更加不无辜的人，把那些见不得人的黑暗阴影都藏匿推脱到逝去之人的身上，以为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的罪孽和过往随着故人的毁灭而深埋入土，至今仍然心安理得地生活在光明敞亮的人间。”
　　“连我已经逝去多年的母亲，蔺澄小姐都心有怨怼的话——对于这些人，蔺澄小姐难道不打算施加报复吗？”

　　“给这些人的报复，谌先生不是已经替我都安排好了吗？”蔺澄顿了顿，满是笑意地回头看他，眼里是明明白白的赞许和感激，“谌先生近来的布局计划，即是我心所想。”
　　“逝者有逝者的罪过，生者有生者的惩戒。主次层面我都分得清楚。”

　　“只是我终究是一缕亡魂，能够做到的有限，难免需要借助生者的力量。”
　　“薛家和戚家，有劳谌先生费心处理了。”

　　她含着点点星光似的笑意，脸色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谌北却勾了勾唇，眼色连带着脸色都阴沉下来几分：“不算费心，更谈不上有劳。”
　　“无论蔺澄小姐立场如何，这些都是我本就要做的。只是多年来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动手罢了。”
　　薛家和戚家，自母亲出事起，他便未曾想过要放过。

　　“其实，从始至终，这段征程里，最痛苦的人，应该是谌古先生。”
　　“或许正是因为极度的痛苦，他才下定了决心，将更多的人都拖入这痛苦的命局深渊里去吧——就好像现在的我一样。”
　　“我既理解他，又怨恨他。”

　　“谌北，你的身份特殊，处境也很特殊。——就连帮助我死后完成夙愿的人也告诫我说，你是不能轻易动的人。”
　　“情理上说，我是杀不了你的。”
　　“所以，我才会想尽办法，想借特别专案组的手，除了你。”

　　“只要你不再是五斋宅金光闪闪的谌大少爷，监狱中不堪其辱服毒自杀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也不会太让人意外。”
　　“毕竟你得罪的人不在少数。你不得势之后，有人想要暗中除你而后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什么好议论的。”

　　“但是很可惜，我失败了。”
　　她没能算准付茄萝。

　　“谌先生，你有一个好太太。”
　　“她很爱你。”
　　“这一点上，你要比你父亲幸运很多。”

　　“付小姐为你机关算尽，谋得了出路。很遗憾，我道行太浅，算不过她。”
　　“尽管设局被破，但我还是不甘心，所以有了今时今日我亲自来见你，希望能够清算了结这一切。”
　　“不知此时此刻的局面，是否在戚二小姐当年布局的筹谋预料之中。”

　　“我对我母亲的了解确实不多。”
　　“但我了解谌古——他从来不会为人所迫，向来只做随心所欲之事。他既然做了，便是他想做。我和他之间，没有幸运不幸运的比较意义。”
　　“恰恰相反的是，事实证明，谌古是一个远比我更合格的丈夫。”
　　这么说来，是茄萝没有他母亲的好运气了。

　　“那么，谌先生作为儿子，是否曾经好奇过，你父亲这位远比你更合格的丈夫，在当年的半妖事件之后，究竟被葬在了哪里？”
　　眼前的少女，笑得分外明亮，仿佛是企图通过她那明晃晃的笑意，衬得他的所作所为愈加具有讽刺意味，从而能够刺痛他那冷硬残忍的心脏。
　　然而，依然是意料之外的，谌北并没有。

　　蔺澄不仅算不过付茄萝，也算不过谌北。
　　她即便是再聪慧的女孩，也敌不过韶华早逝，缺乏历练。她尽管知道得再多，也踩不到谌北的心坎上。

　　谌北默了默，而后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答道：“我还真没好奇过。”
　　“不过听蔺澄小姐话里的意思——难道，不就是这里吗？”

　　话音刚落，“噗”的一声，整条走廊上悬浮着的幽幽火光全都熄灭了。黑暗再次瞬间铺天盖地地向他们吞噬过来。
　　但是蔺澄并没有消失。

　　谌北慢慢悠悠地回眸，看到了蔺澄在黑暗里几近透明、盈盈地透着白光的脸。
　　她向他天真烂漫地眨了眨眼，语声俏皮而绚烂地嬉笑道：“正是。”
　　“不愧是谌先生，答对了呢。”

　　“那么，接下来，蔺澄小姐要带我去看一看谌古的遗体吗？”毕竟在之前的虚幻时空里，她有意引领着他看到了母亲去世时的场景。
　　蔺澄又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如果带谌先生去见令尊大人的遗体的话，谌先生能够给我什么好处呢？”

　　“蔺澄小姐想要在我这里获得什么好处？”谌北眯了眯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问她道。
　　“假如我要你的命，谌先生觉得可以吗？”蔺澄笑得一脸认真，轻快的语句里带着似是郑重语气的承诺，“谌先生把你的命给我。作为回报，原本你所要完成的事情，我也会如数替你完成的。”

　　岂料谌北答得更加亦玩笑亦认真：“那恐怕不行。”
　　“蔺澄小姐，我还有远比你所知道的还要多得多的事情要做。并且，其中有很多事情，必须要我自己去完成才会有意义。”

　　“将心比心。”
　　“如果我说蔺澄小姐想要完成的事情，我也能够一丝不苟地替你完成，蔺澄小姐会愿意就此收手，不再逗留人间，按照天地秩序进入生死轮回往生去吗？”

　　“可谌先生应该清楚，即便你不同意，我也可以强取。”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蔺澄不会对逆天而行强杀了谌北而感到心怀抱歉。

　　谌北挑了挑眉，笑得不以为然：“蔺澄小姐又怎知，我不会反抗呢？”
　　说起来，谌北的自信和对身边人的信任有时候真的很不讲道理，但是偏偏，他命好，总是能够如愿。
　　他在赌，这一次他的运气也和以往一样，不会太差。

　　蔺澄明亮的目光滞了一滞，而后向他扯出了一丝得过且过的笑意。
　　她抬头望了望上空，似是寻常观察天色的姿势。谌北也跟随着她的动作，抬头向上看了看。
　　依然是一片死寂的黑，连风声和虫鸣都无法听到。

　　如果说这即是在谌古的墓里的话，似是有些不切实际。
　　声音、尺寸、位置，都显得有违常理。

　　但是蔺澄方才的样子并不像是在骗他。
　　更何况蔺澄既然已经决意要杀他，那么便没有必要在此骗他。这对于她而言，没有任何的好处。

　　除非这整个时空，都不属于人间。
　　也就是说，谌古他的墓地，也在人间的地界之外。
　　谌古他……是死在非人类的世界里的。

　　谌北还没有分析完毕，突然间感到脚下地面一颤。
　　垂眸，只见脚下的黑暗似是碎成了一片一片的，带着犹如地震时房屋坍塌陷落的音效，他和身侧苍白得在黑暗里发光的蔺澄一起向下不受控制地，沉沦。

　　没有失重感，没有痛感。
　　视觉被成片的黑暗所蒙蔽，听觉却似是仍然真切地存在着。
　　这不会是人间的地界能够带给他的感受。

　　谌北侧眸，身边同他一起沉沦的明媚少女含着笑，眼神漆漆地向他弯了眼。
　　她眼里明晃晃的光亮，被一种诡异而鬼魅的银灰色所代替，有些压抑，有些沉重，还带着肃穆的森然死气。
　　他和她深深对望，宛若忘记了时间，一同陷落到崩塌消失的走廊的再下面一层，感到自己仿佛和周遭融为了一体，已经浑然是死的了。

　　黑暗陷落完毕。
　　谌北感到自己再度站稳了脚跟。

　　他抬眼仔细看——这一次，蔺澄似是又一次将他带着走进了画里。
　　只不过，这一次不同的是，蔺澄她也大大方方地站在他的身边。

　　前方，是那个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太师椅，上面坐没坐相地瘫坐着一个熟悉的男人。
　　许是因为他已经死了的缘故，他身处在黑暗里，周身流动着幽蓝色的火光，如同鬼火为已逝的亡灵镶嵌上的精美边框。
　　他此刻神情莫测，闭着眼靠在那里，不知道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谌北迈步逐渐靠近，发觉那流动的“鬼火”火光的来源竟是谌古的掌心。
　　他的左手自然放松地垂放在太师椅一侧的扶手上，修长有力的手指间无声流淌盛放着无数朵幽蓝色光河的“小水花”。

　　那是谌古方才被他母亲好不容易抓住、努力攥住的手。
　　也是谌古默默地握住他母亲狠狠坠落的手，滑入掌心温柔而小心翼翼地十指相扣的手。

　　谌北几乎是秉着呼吸，一步一下地踩着自己的心跳靠近。
　　他走到坐在太师椅上静默有如雕塑的谌古身边，缓缓地伸出了手去抓他那流光溢彩着幽蓝色光河的左手。

　　他居然触碰到了谌古，实实在在的。
　　没有像方才那个时空里那般与他擦肩而过，彼此无法触碰与感应。

　　谌古的手掌依旧宽厚有力，只是此刻不再温厚，而是柔软却冰凉——既像是死了的彻骨冰冷，又仿佛还带着生息的那般柔软灵活。
　　谌北小心翼翼地举起谌古流光溢彩的左手手掌，分明地看到有丝丝缕缕的蓝光从他掌心诡异而又自然地“生长”出来，在空中划过，沿着谌古身躯的线条，将他整个人的轮廓作为了自己生长的趋势目标。

　　他默默地将他父亲的手掌翻了过来。
　　只见那光河的源头，果真嵌在他父亲的掌心内，盈盈蓝光里，还闪烁着莹莹的白骨的光泽，宛若已经镌刻进了骨骼脉络里似的。

　　谌北仔细谨慎地沿着光河流淌的趋向来看，终于在完全适应了这流动游走的幽蓝色光河后，认出了镌刻在谌古掌心字字分明的印记。
　　那是两个再明确不过的字迹：北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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