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滴答——”

　　天色熹微，山顶露重叶繁。

　　江芷未睁眼，但她能清晰感触到天地万物是何模样，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仿佛要与缥缈的晨雾融合为一体。

　　一滴露水自叶上落到江芷额间，江芷睁开眼，眼中清明前所未有。

　　从高处往远看，雾霭被风吹散，鸥凫穿过烟波。临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落在她眼里，与两年前初到这里没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两年前看到的是众生，这次看到的是天地。

　　树与树之间响起猎户爽朗的歌声，把江芷从内力初融的缥缈感中拉回人间烟火。

　　她深吸一口气吐出，感觉丹田之中放松异常，内力犹如云在空中微动，困扰她十几年来的痛苦，在此刻成为蒸腾无影的露水。

　　舒适到令她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当真是被折磨出感情来了。

　　江芷自嘲一笑，起身一跃脚尖轻点，踏着落叶朝十二楼飞去。

　　十二楼内，林婉婉站在江芷房门外，瞧着被风吹得来回晃的门窗，心情很恍惚。

　　天还没亮文儿便十万火急将她叫醒，说大当家的没了。

　　林婉婉一听差点当场背过气去，文儿打了下嘴巴又赶忙解释：“不是那个没了！是不见了！大当家的不见了！”

　　就这么着，十二楼的人到处去外面找，林婉婉愣在江芷门外，半天没缓过心情。

　　无论跑到哪儿去了，起码能确定一件事情，就是人还活着，她心中其实是狂喜的。

　　但三寸钉这时咬着肉包子冷不丁飘来了句：“说不定是知道自己挨不住了，出去找个干净地方等死去了。”

　　林婉婉登时心头一抖，立即转身就往外跑：“我出去找她！”

　　文儿就在外面追着叫：“掌柜的你冷静点啊！你衣服没换头没梳呢！”

　　不过没等出去，只是到了拱门，便有一道身影头朝下耷拉了下来，扯着嘴皮子对林婉婉扮鬼脸。

　　“我是江芷，我现在已经死啦。”

　　林婉婉先是下意识全身汗毛一竖，看仔细这人是谁，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安稳地落了下去，抚着胸口又想哭又想笑，千言万语最后全变成哽咽的一句：“你上哪儿去了你！”

　　江芷一个翻身从拱门上跳下来，正正经经解释说：“我醒来时全身憋屈得厉害，迫不及待找个空旷的地方放空一下，所以就去北高峰了。”

　　林婉婉见她神采奕奕，状态似比过去还要好，紧绷许久的心神终于松弛下来，不料随即便是一阵头晕目眩，连着扶着文儿招呼：“快！快去给我端我甜汤来！我一下子头晕得厉害！”

　　江芷心里也五味杂陈，轻声道：“你太累了，快去歇着吧，我不会再有事了。”

　　林婉婉攥着江芷的手久不愿松开，实在站不住了才被搀着回房。

　　三寸钉在一边吃包子吃正香，忽然一记掌风悄然袭来，她扔了包子抡臂一接，骂骂咧咧道：“死丫头，目无尊长。”

　　“还不是你一手教出来的。”

　　江芷掌风一带把她扔出的包子带到自己手里，咬了一口，顶着头顶初生的灿烂日光，笑呵呵道：“想不到吧，我赌赢了。”

　　不光赢了，还赢大了。原本三股真气斗到最后还能给她留条小命就不错了，结果无心插柳柳成荫，另外两股内力为了杀那不速之客，居然融合成了一股，解决了困扰她十几年的难题。

　　那种午夜被内力撕扯的剧痛，她再也不用经受了。

　　目睹江芷的小嘚瑟样，三寸钉抹了把嘴上的油，不稀罕地将下巴一抬：“嘁，运气好罢了。”

　　说着仰天大喊一声：“吴刚！”

　　一道火红的影子飞檐走壁而来，鸣叫着落到了三寸钉面前。

　　江芷“呀”了一声，冲过去摸着猴头欣喜道：“老东西，你也来了呀。”

　　三寸钉打了下她的手，横眉毛瞪眼睛道：“什么老东西！它岁数可比你大多了！这是长辈！”

　　江芷揉着手默默翻白眼。

　　三寸钉看着她这幅死不知改的鬼样子就来气，当即就决定眼不见心不烦，往猴子背上一趴准备打道回府。

　　江芷却猛地抓住三寸钉胳膊，声音一沉：“你上哪去。”

　　三寸钉一甩爪子嚷嚷道：“我去哪？我回山上去我！你不回去我还能不回去吗！早跟你说山下没几个好东西，这回得亏是我做梦梦见你快死了，不放心所以来看看。再有下回，自己受着吧！”

　　“吴刚！咱们走！”

　　这回江芷干脆直接扑到了三寸钉腰上死不松手：“不行！你不能走！我碰到麻烦了！我一个人解决不了！”

　　三寸钉：“解决不了就等死啊！关我什么事！我回头大不了再拐个弟子回山上！”

　　得拐个听话的，最好还是个属兔的，比较旺自己。

　　江芷先是装出副眼圈通红的样子，不过抬头见三寸钉不买账还一脸嫌弃，干脆心一横道：“我们这门功夫是不是叫天下无双！”

　　三寸钉料到她这两年来会知道不少东西，不过听到江芷这乍一质问，心中还是不免咯噔一下。

　　气氛静默了有小半天，三寸钉方沉声道：“是与不是，你心里不是已经有数了吗。”

　　江芷点了下头，接着试探道：“所以，我们这一门的老祖宗真的是公孙史？”

　　三寸钉心脏狂跳一下，将江芷一推厉声道：“你还知道什么！”

　　江芷毕竟已经几天几夜没吃过饭，遭这么一推，人即刻被甩在了地上。

　　可她也不恼，就从容爬起来，一双干净的眸子盯着面前八九岁模样的孩童，道：“师父，昴日君的秘密被人知道，噬魂令已经现世了。”

　　仅这一句话，三寸钉就再也拔不动腿。

　　就着狼吞虎咽吃饭的功夫，江芷把洛惊春练噬魂令用几百条孩童做引的经过说了一遍，听得三寸钉眉头直皱，似乎没想到这个苟延残喘的江湖居然还能出这么号丧心病狂的人物，多少有点生不逢时了。

　　“啊呜。”江芷照鸡大腿上咬了一口，忙不迭说，“所以有办法应对吗！”

　　三寸钉摸着下巴沉思片刻，煞有其事的样子。

　　然后斩钉截铁说：“没有。”

　　江芷差点被嘴里的肉给呛死。

　　“天下无双和噬魂令都是一个人弄出来的，天下无双尚有两股内力相斥，噬魂令没理由一点破绽没有啊！”江芷咽下嘴里的肉，“要不你再仔细想想！”

　　三寸钉摸着下巴又寻思了会儿，然后继续斩钉截铁：“没有。”

　　江芷都要两眼一抹黑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会天下无双的除了她师父以外还能有谁。

　　琢磨半天没琢磨明白，喝茶时忽然来句：“对了师父，你认识孤平悠吗？”

　　三寸钉眼皮一掀，下意识否认：“不认识。”

　　江芷砸吧了下嘴：“外面都说我师父是孤平悠，见了我就要打要杀的，但那孤平悠若活到现在早该是个即将入土的小老太太了，哪会是你这个样子。”

　　三寸钉外貌不对劲，是江芷下山以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的。

　　在山上时她每日不是练功就是挨打，根本没有心思去想无关紧要的东西。加上从小便是接触着长大的，即便是再反常的人或物，融入了生活的一部分，也就见怪不怪了。

　　她觉得她师父一定是有什么怪病，所以才长不大。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过往年月里就有达官贵人专门养身材短小的人当宠物取乐，好时山珍海味供着，坏时一个不高兴也能随意虐待至死，令人发指。

　　江芷这一顿饭吃了快整一天，基本把过去几天落下的都补回来了，肚子撑得球一样，也不想动，搬把椅子在园子里看夕阳。

　　三寸钉对她这行为十分嗤之以鼻，直言终于知道她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被人差点弄死了，都是懒出来的。

　　江芷虽然自认为自己长大成人了，但对三寸钉拳头的恐惧还是犹如跗骨之蛆，一时半会难以释怀。

　　出于死鸭子嘴硬的心理，加上周围还有人在不能一点面子找不回来，江芷扬着声音嚷嚷：“你等着！我消化完食我就给你扎个马步看！”

　　三寸钉翻了个白眼以示尊重。

　　书院下学的点到了，江盼宁原本还怀揣着沉重的心情进门，到家发现一家老小全部喜笑颜开的，顿时知道是他姐醒来了，照理把书包一扔，高喊着往后院跑。

　　见面时一个没控制住往他姐身上一扑，差点把刚吃饱的江芷给挤吐。

　　此情此景，三寸钉又翻了个白眼，几十年没体验过亲情为何物的老家伙在心中抱怨：“哇，好恶心，真的是好恶心。”

　　小屁孩什么的最烦人，还没猴子可爱。

　　可等江盼宁嚷嚷着要给她们舞一段新学的剑式看，她又忍不住鸟悄儿瞟两眼。

　　剑式是江盼宁在小人书上看到的，名字叫霹雳无敌天下第一夺命剑，威武霸气的名字给孩子年幼的心灵带来极大的震撼，加上小人书摊主的一顿老少皆宜的无差别忽悠，让他生出了一种“只要我学会了长大就一定能称霸武林”的盲目自信。

　　舞的剑是八两，是他趁着江芷今天刚苏醒脑子不灵光一顿撒娇坑来的。

　　江芷本来就没指望江盼宁能舞出什么好歹，不过在看到那出活似凶猪出栏的“黑龙出海”时，还是忍不住想自戳双目。

　　清云子绝对想不到自己的剑遭受了多大的侮辱。

　　招式结束，江盼宁在诸多掌声中心满意足把剑还给江芷。

　　江芷接过剑一时不知说什么，想了想道：“咱们家的剑法已经由我传下来了，你以后就练枪吧，轻易别碰剑，这个东西它太锋利，容易割手。”

　　单纯如小宁立刻感动到热泪盈眶：“姐你对我真好！”

　　三寸钉直接笑出声，心里对江芷道你怎么不提枪太利还容易死人呢。

　　腹诽时无意间往江芷手中的剑上瞥了眼，本想一扫而过，不料被上面的祥云图案吸住了神。

　　“刘半斤的剑怎么会在你手里？”三寸钉问江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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