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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香飘
二爷缓了缓语气,换上一副和善面貌。
"煦煦,不是二叔母爱计较,你本是谢家人,可与你母亲失散后,吃喝都在殷家,出入马车婢女用度全由我们支应,将来做生意还要用殷家的伙计,殷家的铺面,况且你总是要嫁过来的,赚得的钱归入殷家,不为过吧?"
草萤瞅着茫然说不出话的小娘子,挺身而出。
"二爷的意思是,小娘子用钱时把她当谢家人,赚钱时把她当殷家人,这还不是计较?是什么?"
二夫人淬了一声:"小婢女,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退下。"
草萤一脸幸然。
殷瑶反问一句:"二叔母,敢问这些年你铺子的收入都交给族里吗?"
二夫人不加思索便道:"我在家里辛苦操持,铺子的收入自然归我,怎能交给殷家?"
殷瑶道:"既然如此,煦煦为何要听二叔母的话,你分明就是欺负煦煦是孤女,没人替她撑腰!"
二夫人被反驳了,自知理亏,倨傲的神情却丝毫未变。
因为,孤女便是孤女,无依无靠,任人宰割。
说难听些,当初殷榯救起她,正是战事吃紧之时,人人自危,但凡无用之人皆被抛弃在南奔路上。
要不是她颈上戴着刻有谢蕓名号的玉玦,殷家人早将她视为负累,丢去淮江里喂鱼。
在这个人人唯有仰仗家族庇荫才活得下去的世道,女子的命运与生身家族以及夫家牢不可分。
谢蕓的二姨母早就知道她姊姊的女儿流落在殷家,却不闻不问,连来看望一次都不愿意,明摆着谢夫人母族那边与谢蕓关系不好。
至于与谢方往来频繁的谢氏族人更不用说了,泰半死在都城之中。南迁到太湖周遭的谢家人,与谢方并不往来,兴许根本不知晓谢方有个独生女。
想定人情脉络,二夫人便有底气。
有底气压榨谢家的孤女。
朱煦始终没说话。
她一点都不害怕,二爷夫妇再怎么紧迫相逼,破罐子摔碎,她大不了不染布。
无所求的人,是不会害怕的。
不过,经此一遭,朱煦更加确定,钱得攒在自己手里。
一个人没钱时,当你喝人家一口水,他连这口水都能讨人情,都能制造出你亏欠他的假象。
二爷一直将小娘子的神情看得仔仔细细,她从容不迫,淡定得像个局外人,心想到底是谢方教出来的女儿,城府比同年纪的小孩深的多,逼急了不知能干出什么事。
便缓颊道:"煦煦,你年纪小,不懂做生意的门道,将金青布配方交给二叔,二叔是你的长辈,也是你六哥哥的亲叔叔,哪里会坑害你呢?二叔定然将你的金青布发扬……"
二爷猛地一顿。
一道墨黑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廊道尾端,虽然距离尚远,可他目光深邃锐利,逼不可视,视线扫过二爷与二夫人脸上时,好似沉沉的气势罩了过来,令人喘不上气。
朱煦杏眸疑惑,顺着二爷的目光往后一瞧,看清来人时,心底的委屈骤然涌出,眼眶也红了。
"六哥哥……"
她喊得低低的,软软的。
哥哥不在时,她坚强,她自立,可当他一来,她内心那份渴望依赖依靠的冲动再不用藏着。
能放下一切防备全然信任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很好。
只有殷榯能给她这么深刻的安全感。
"煦煦,过来。"
殷榯低唤。
朱煦一边抹去眼角泪水,一边快步走到他身边。
殷榯伸出手掌,握住她的手。
他掌心的温度很烫,很热,朱煦想他定当是赶路回来的。这一日一夜的,六哥哥到底去哪了?
殷榯朝二爷做揖。
"二叔,子季与三叔还有你有事商议,还请挪步。"
二爷一怔,而后反应过来朝几个小辈挥手:"都散了散了。"
二夫人先是瞪了殷摇一眼,而后拉着哭啼啼的进宝走回去
殷瑶也离开,走着走着担心地回望,一高一矮的身影映入眼中。
殷榯本与朱煦牵着手走着,然而郎君的脚步比较快,小娘子有些跟不上,末了他干脆抱起她。
煦煦靠在他的肩窝里,看起来很依赖他的样子。
殷瑶扭过头。
有六哥哥在,她不必担心煦煦了。
-
议事厅中,三爷已被请去,二爷姗姗来迟。
两人同问:"子季将我们找来这,是有什么要紧事?"
朱煦也很好奇,睁大杏眸。
殷榯将怀中的信件掏出。
初平将信件一一摊了开来,约莫十来封,墨字斗大,签署之人的协议,指印,金石之章样样齐全。
三爷向前倾身:"这是?"
殷榯道:"二叔,三叔,我已与邻近十个商铺的管事协议好,让煦煦的布放在铺子里卖,另有外县的七八个商铺,我书信刚寄出,晚些方有回覆。"
二爷神色惊讶:"十个商铺?"
三爷也诧异道:"原来你昨日不在,竟是连跑十间商铺?"
殷榯点头。
朱煦讶异地难以言语。
二爷笑了笑,彷佛殷榯多此一举。
"我本就不反对煦煦用殷家的店铺卖布,你为何要特别走一趟?"
殷榯解释:"我亲自走访,是因为煦煦对于要卖什么布,如何卖,以及利润的分成,都没有决定的权利。"
二爷道:"可就算他们同意她卖布了,赚的钱也不能归她。"
殷榯看着二爷,声音坚定,平稳。
"所以,我将父亲遗留给我的份额,全转让给煦煦,将来一应利润皆由她管理,这个决定管事们皆见证,白纸黑字,双方各留一份文书,以资凭证,无可抵赖。"
意思是,朱煦替代殷榯,成为殷家四个能决定铺子决策的其中一人。
三爷讶道:"什么?她不过七岁!"
二爷气急败坏:"胡闹!"
胡闹二字响彻厅堂,然而殷榯镇定,沉静,不为所动。
"四叔人还在刺史府,不知此事,我已修书一封,他应当很快便会得知。待四叔收到消息无异议,我将广发此讯给全天下的殷氏商铺,届时煦煦是商铺主子的其中一个,便成定数,望两位叔父知悉。"
二爷气的比着殷榯:"你……"
殷榯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垂下目光,再不看二爷。
二爷拂袖离去。
三爷反应没这么激烈,不过对于殷榯此举十分意外,总觉不大安心。不过他到底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与殷榯告诫几句,神色平静地离开。
朱煦眸中氤氲,久久说不出话来。
厅堂的烛火将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肩膀格外宽阔,背脊格外挺直。
中秋夜,哥哥曾轻声哄着要她把难题说出来,他很平静地告诉她,他会帮她。
原来,哥哥真的信守承诺。他不在府上的时候,竟是在外马不停蹄地奔走十个商铺。
简简单单一句话,对不当真的人轻若羽毛,对有心的人重若泰山。
朱煦凑上前,恍惚看着一张一张的文书。她仍是看不懂书写的字,可殷榯按在纸上的鲜红指印,清晰,光明,坚毅。
殷榯不只是帮她成就心愿,而是给她能长久仰仗的底气。
她可以卖布了,她可以攒属于自己的钱了……
不过,她仍是好奇殷榯是如何说服管事的。
"哥哥,管事们为何同意你这么做?他们根本不认识我。"
"他们虽不认识你,却认得我父亲的恩德。"
殷榯娓娓道来。
同意的管事们都曾受过殷执礼大恩,有的是奄奄一息间被救起,有的是妻儿即将被贼匪掳杀之际被救起,他们本就等着报恩的机会,奈何殷执礼已身殒都城,于是当他的儿子亲自前来时,管事们二话不说,豪迈应允。
这些人当中,有的见到殷榯的第一眼,便立刻嚎啕大哭。
殷榯没有解释他们为什么哭。
不过朱煦猜出一二。
他们哭想来是因为殷执礼一生护国救民,忠肝义胆,末了却与妻儿死在千里之外的都城,壮烈牺牲。
朱煦听完,心里蓦然泛疼。
六哥哥将来的命运会不会也这般悲壮?
"活着的时候受人景仰,死了还叫人万分惦记,大爷真是世间儿郎的楷模。"
殷榯没有说话,浓黑的眉眼在月光下闪闪烁烁,格外清冷迷离。
朱煦知道他心里难受,不再多言。
半晌,殷榯收了心神,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煦煦,哥哥希望你会染金青布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如果可以,你最好不要再碰金青布。"
朱煦点头:"哥哥,我本来就不打算卖金青布,会让二爷发现是因为我送了二夫人一匹,你放心,我有别的盘算。"
殷榯道:"好。"
朱煦问:"可是哥哥,你将份额转让给我,你不再是商铺的主子,没有收成,该如何是好?"
殷榯垂下目光。
"哥哥在军营里,省吃俭用,用不上什么钱,父亲也有留一些薄产给我,你不必担心。"
他这辈子应当活不长久,真正的谢蕓已死在都城,他不会娶妻,更不会生子。
他孤身一人,不需要太多钱。
朱煦不知他心中旷达所想,嘟哝着道:"哥哥哪里是省吃俭用,分明是过分清廉了。"
身上永远是她做给他的袍子,一柄长剑钝了又磨,磨了又钝。
朱煦一面走,一面想。
庭院一株百年老桂花树,香气穠丽,满树金花,澄黄细碎的花朵铺了一地。朱煦与殷榯脚步踩在□□,小女孩的裙摆拖地时似缀了千千百百粒金珠香结。
"哥哥,将来我赚钱了,第一笔银子一定会拿来给哥哥买更锋利的剑,再给做一身更好看的衣袍。"
殷榯摸摸小女孩的细发。
良久,他眼眸灿若有光。
"好。"
-
过完中秋,殷榯回营。
朱煦依旧依依不舍,送他到城外。
那一日嵇鸿的玩笑成真,嵇夫人怀了身孕,嵇秀在孙琨府中深受器重,孙琨给他觅了个舒适的宅邸,嵇秀的妻儿不必再窝居于殷府,决定搬出去。
几位夫人笑着讨论嵇夫人腹中的娃儿是男是女,嵇夫人玩笑道必得是女娃,否则嵇鸿会吵着让她再生一个。她虽不是老蚌,但怀胎生子总归是累。
马车旁,嵇鸿与朱煦告别。
"煦煦,中秋节那天是我不对,对你乱发脾气,我跟你道歉。"
人总是要到了告别的时刻,意识到此生再无见面的机会,才会认错。
朱煦眉眼弯弯,很大气地原谅他。又跟嵇鸿相约于县城碰面,县城有几处殷氏商铺,届时他们仍旧有很多机会可以碰到一块。
嵇鸿霎时间后悔拉下脸。
"哼,早知道我就不跟你道歉!我还以为咱们以后再也见不到面了!"
众人大笑,挥手告别。
有了殷榯的保证,与商铺管事们的背书,朱煦开始动手。
虽然没了嵇鸿高明风雅的建议,哑婆婆却棋高一着。
为什么呢?
因为嵇鸿是男的,哑婆婆是女人,卖女人衣裳当然还得要女人的眼光,朱煦会染布,哑婆婆懂大户人家的品味,朱煦突然觉得一切都水到渠成。
做生意与玩玩到底不一样,无论是量或是品质都要更要求。朱煦忙得不可开交,要在落雪前赶出第一批冬衣。
慈安郡主偶尔来殷府玩,对朱煦的杰□□不释手,带了些回去。
慈安郡主贵为南安王的妹妹,两人都是权贵追捧的对象。小娘子们偷偷记下慈安郡主的打扮,除了讨好慈安郡主,也有跟风的意味。
朱煦的生意越来越好。
而人便是这样,没生意时顶多无人闻问,有生意后闲言碎语就要来了。
老太太得知殷榯将一份利润转移给朱煦时,心里非常不痛快。二夫人抓住老太太的心理,便常常去老人家面前嚼舌根,哭诉六郎将大爷辛苦护卫家国保下的那一份外流给一个女娃。
二夫人兴风作浪的本事一惯厉害。
总说什么女人一旦嫁了人,身上哪一处不是夫家的?就是心里不向着夫家,都有人跳出来骂。谢小娘子虽还未正式嫁入殷氏,可规矩得早早立,否则养虎为患,将来不知要怎么更出格,丢了殷家的脸面。
老太太久听糜糜之音,心里动摇。
先前老太太以为谢夫人还活着,不敢对朱煦如何。然而谢方夫妇皆身死,谢家无人闻问谢蕓,老太太便不再绑手绑脚。
于是,偶尔朱煦也会被叫去祠堂挨罚,吃些藤条的疼,不过,她都没让殷榯知道这些。
六哥哥已经为她做了很多,她不能再让他担心她。
况且,每一次她与殷榯团聚时,所有不高兴的事都自动抛诸脑后。
无难营不远处,恰巧有间殷家的铺面,每月望日,朱煦将做好的衣料送过去时,先去隔壁铺子买些甜食,再顺道去军营前等殷榯,一同回府。
腊月天冷,雪粒坠下。
朱煦一如往常,拎着一篮食盒,眉眼满是期待的笑意。
小娘子丹红披风在冬霜素雪下格外打眼,领口一圈白膨膨的雪白狐毛衬的她脸蛋嫣红可爱。
通传的侍卫急急忙忙赶来。
"殷公子今日无法回府,小娘子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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