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爱你一人啦

　　楚岁瑶回房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人把“倾雪长袖”抱了出来。

　　那舞衣以天水雪纱为面，里层暗缀银线，提灯一照，像把星河流淌在衣褶里。她原打算在太后寿宴上，凭这一曲《惊鸿》压过京中所有贵女，如今却觉得每一寸银丝都在勒自己的脖子。

　　“把它……把它烧了！”她声音嘶哑，挥手打翻铜炉。

　　火苗“轰”地窜起，热浪扑得她后退半步。可就在火星即将舔上纱摆的一瞬，她忽然扑过去，徒手把火拍灭——掌心烫起一串晶亮的水泡，却死死抱住舞衣，泪如雨下。

　　她舍不得。

　　她也终于明白：沈婉儿要的就是她亲手把这“舍不得”撕碎。

　　当夜，楚家后园无人，只有风掠过湖石。楚岁瑶披斗篷，提一盏暗灯，悄悄绕到慈竹堂后的小佛堂——那里供着一尊地藏，烛火常年不熄。

　　她把“倾雪长袖”折叠得方方正正，摆在佛前，双膝跪地，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衣角写下三个字：

　　“第三次。”

　　写完，她竟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把心脏掏出来，供到了佛龛里。

　　翌日清晨，沈婉儿推门，看见佛前那团雪色，静默良久。她伸指拈起衣角，血色已干，像一枚小小的封印。她轻声道：

　　“姐姐真舍得？”

　　身后，楚岁瑶的声音沙哑得不成调：“命也给你，舞衣也给你，我只求你——别再往下记。”

　　沈婉儿回身，第一次对她笑，笑得极淡，像雪上拂光：“好啊，账清了。”

　　她伸手，把“倾雪长袖”投入佛灯。火舌“噼啪”卷起雪纱，银线融化成流动的星子，转瞬即灭。沈婉儿合掌低眉，火光照出她睫毛下两弯阴影，像新月。

　　“楚岁瑶，”她声音温柔，“从今往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楚岁瑶踉跄起身，转身要走，却听沈婉儿又轻轻补了一句：

　　“——也别再让你自己，看见我。”

　　那一瞬，楚岁瑶背脊僵直。她忽然懂了：沈婉儿要的不是她的命，也不是她的衣，而是要她活着，却永远活在“欠过、还过、再不敢抬头”的影子里。

　　这比死，更长。

　　她冲出佛堂，日头正好，晴空万里。可她只觉得天地像口黑锅，扣得她无处躲藏。她一路跑，一路撕扯自己的发，撕扯衣袖，像要把整个人从皮囊中剥出来。最后跌在湖石边，干呕得昏天黑地，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而慈竹堂里，沈婉儿俯身，从灰烬中拾起一枚银线结成的星子，轻轻吹了吹，放进口袋。

　　她回经案前，重新铺纸，提笔蘸墨，却不再写“正”字符，而是端端正正写了一个字：

　　“零。”

　　账簿翻到新页，旧账归零。

　　窗外，夏蝉嘶鸣，一声高过一声。沈婉儿抬头，看阳光穿过树隙，落在她手腕上——那里被旧年猫抓的疤，淡得几乎看不见。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的话：

　　“婉儿，别记仇，要记命。仇有尽，命无涯。”

　　她垂眸，把“零”字折成小小一方，放进腰间荷囊。那里还躺着另一片纸——写着她真正的、尚未动用的第三道后手：楚岁瑶在太后寿宴上要跳的那支《惊鸿》，其谱是沈婉儿三年前亲手改过的，最后一式“回雪折腰”，若以内力催动，腰脊反折过甚，轻则终身跛足，重则当场瘫痪。

　　她原打算在楚岁瑶着衣起舞、满殿喝彩时，遥遥弹一缕指风，替她把折腰的角度再推半寸——让“第三次”发生在最璀璨、最无可遮掩的灯火下。

　　如今，舞衣已焚，楚岁瑶也跪地求饶，那页谱子便永远用不上了。

　　沈婉儿伸手，掏出那张曲谱，在佛灯上点燃。火苗舔过工尺谱，像舔过一段旧年的自己。灰烬落在青砖，被风一吹，四散无踪。

　　她起身，拍了拍裙角，对佛像行最后一礼，转身出堂。

　　慈竹堂外，晴空耀眼。她抬手遮了遮光，忽然听见远处有孩童笑闹，追着一只白猫跑过□□。那猫通体无一根杂色，正是之前失踪又回来的“雪团”。

　　沈婉儿弯眉，低低唤：“雪团，回家。”

　　猫停住，回头看她一眼，竟真奔过来，跃入她怀里。她抱猫而立，阳光落在她素衣上，像给她镀了一层极淡的金。

　　账已清，仇已尽。

　　从今往后，她只需记自己的命——

　　记夏风、记书阁、记雪团柔软的肚皮，也记自己终于敢抬头看太阳的这一刻。

　　至于楚岁瑶，她不再关心。

　　她抱着猫，一路穿过花影，往书阁去。路上有丫鬟向她行礼，她点头微笑，目光清澈，像从未沾过尘埃。

　　身后，佛堂的门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发出“吱呀”一声——

　　仿佛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敲响了最后一记铜锣，回声悠长，却再惊不动她半分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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