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光同程

　　初夏的风卷着白兰花的香气，漫过爬满绿藤的栅栏。晚自习铃声刚落，教室里的喧闹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涌到走廊里，江晨抱着一摞练习册往办公室走，却被人在楼梯口拦住了。
　　是陆修。
　　他背着单肩包，校服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白T恤。夕阳正斜斜地从顶楼窗口淌下来，给他额前的碎发镀了层金边，平日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眼睛，此刻亮得有些惊人。
　　“有事？”江晨停下脚步，怀里的练习册滑了滑，他下意识地抱紧了些。这阵子陆修总是有些不对劲，会在他刷题时盯着他的侧脸发呆，会绕远路陪他走回去，甚至上周运动会，他跑八百米摔在跑道上，第一个冲过来把他背去医务室的也是他，隔着湿透的校服，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后背的温度和急促的心跳。
　　“嗯，有事。”陆修的声音有点闷，他往楼梯下方看了眼，确定没人过来，才转头看向江晨，手指紧张地抠着书包带，指节泛白，“你……能不能先把练习册放一下？”
　　江晨迟疑了一下，把练习册放在旁边的窗台上。晚风拂过，吹起她额前的碎发，也吹来了陆修那句低哑的话：“晨晨，我好像……喜欢你。”
　　空气仿佛顿了顿。楼下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远处有人在喊同学的名字，可这些声音都像被隔在了一层玻璃外，江晨只听见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擂鼓似的撞着耳膜。
　　陆修好像更紧张了，他抬手抓了抓头发，喉结滚动着补充道：“不是好像，是肯定。从上次你帮我讲数学题，我看你低头转笔的时候开始，还是更早……我也说不清，但我确定现在很喜欢你。”他的眼神很亮，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坦诚和一点点无措，“我知道现在说这个可能有点突然，会打扰你学习，可是我再不说，感觉会憋疯……”
　　江晨看着他泛红的耳根，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的肩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麻，又有点软。他们是同桌，是一起在自习课上传过小纸条、一起在考试后对着答案叹气的朋友，他从来没想过，这段熟悉的关系里，会藏着这样一份自己不知道的心思。
　　“我……”江晨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有点发紧。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没能说出口，接受的话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他需要时间，需要好好想想这份突如其来的告白，想想他们之间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想想自己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夕阳渐渐沉下去，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江晨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迎上陆修带着期待和忐忑的目光，轻声说：“修哥，这件事……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想一想，好吗？”
　　陆修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一下，但很快，他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好，你慢慢想，多久都没关系。”他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一点距离，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只是声音里还带着点没散去的紧绷，“那……我先去打球了？”
　　江晨点点头，看着他转身跑下楼梯的背影，抓着窗台的手指微微收紧。晚风吹过，白兰花的香气似乎更浓了些，而那句“想一想”，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江晨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刚才抓着窗台的凉意，陆修跑下楼的脚步声像一串被拉断的珠子，滚远了，却在他心里留下密密麻麻的回响。
　　他低头看了眼窗台上那摞练习册，封面上“高二（三）班”的标签被风吹得轻轻颤动。还有不到两年就要高考，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数字红得刺眼，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钟，连呼吸都带着紧绷的节奏。这种时候，陆修的告白像一颗突然投入匀速运转齿轮里的石子，让他整个人都乱了套。
　　江晨慢吞吞地抱起练习册往办公室走，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陆修刚才的样子——泛红的耳根，紧攥书包带的手指，还有那句“我确定现在很喜欢你”。其实有很多细节早就该察觉的：他总在早自习时把热好的牛奶塞给他，理由是“买多了”；他会在他被数学题难住时，假装不耐烦地抢过草稿纸，却在上面写满清晰的解题步骤；他甚至记得他不吃香菜，每次食堂打饭都会特意叮嘱阿姨。
　　这些被他当作“同桌情谊”的事，突然被贴上“喜欢”的标签，让江晨觉得既陌生又恍惚。就像一直以为是直线的路，突然发现其实藏着温柔的弧度，拐向一个他从未想过的方向。
　　“江晨？发什么呆呢？”班主任抱着教案从办公室出来，看见他站在门口走神，拍了拍他的肩膀，“练习册放这儿就行，对了，刚才陆修来找你，说有题想问你，没看见人吗？”
　　江晨猛地回神，慌忙点头：“啊……看见了，他说晚点再找我。”
　　班主任没多想，笑着叹了口气：“你们俩这互帮互助的劲头挺好，就是别耽误学习，你最近几次模考进步挺大，可得稳住。”
　　江晨“嗯”了一声，转身往教室走，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班主任眼里的“互帮互助”，在陆修那里原来是不一样的重量。他忽然想起上周运动会，自己摔在跑道上时，最先冲过来的就是陆修。他背着他往医务室跑，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趴在他背上，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还有他低声骂他“笨蛋”时，藏不住的紧张。
　　那时候只觉得是朋友间的关心，现在想来，每一个细节都像是被悄悄埋下的伏笔。
　　回到教室时，陆修已经坐在座位上了，侧脸对着他，正在低头刷题。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给他的睫毛镀了层金边，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是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江晨在他旁边坐下，拉开椅子时动静有点大，陆修的笔尖顿了顿，却没转头看他。两人之间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空气却像被抽走了似的，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拿出数学卷子，目光落在上面，脑子里却全是乱码。旁边的陆修翻书时动作很轻，像是怕打扰到他，可越是这样小心翼翼，江晨心里越不是滋味。他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诡异的沉默，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什么呢？问他刚才是不是开玩笑？还是告诉他自己暂时给不了答案？
　　“这道题……”陆修忽然开口，声音有点低，他侧过头，目光落在他的卷子上，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睛，“辅助线应该这样画。
　　他伸出笔，在他卷子上轻轻画了条线，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像触电似的同时缩回手。陆修的耳朵瞬间红了，他飞快地转回去，低头盯着自己的书，肩膀却绷得很紧。
　　江晨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心里忽然软了一下。这个平时在球场上张扬得像风一样的男生，此刻却拘谨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一定很紧张吧，怕自己的告白打乱了两人的关系，怕她从此刻意疏远他。
　　晚自习就在这样沉默又微妙的气氛里慢慢流逝。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教室里的日光灯亮得有些刺眼。江晨偶尔偷偷瞥向陆修，发现他虽然一直在刷题，却好几次把简单的公式都写错了，划掉重写时，力道大得几乎要戳破纸。
　　放学铃声响起时，陆修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像在逃跑。他抓起书包往肩上一甩，含糊地说了句“我先走了”，就快步走出了教室。
　　江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那股堵着的感觉更重了。他慢慢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时，发现走廊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晚风从楼梯口灌进来，带着初夏的凉意，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刚走到教学楼门口，就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陆修。
　　他背对着江晨，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捏着个篮球，脚尖无意识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看起来有点孤单。
　　江晨的脚步顿了顿，犹豫了几秒，还是朝着他走了过去。
　　听见脚步声，陆修猛地转过身，看到是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你……才出来？”
　　“嗯，收拾东西慢了点。”江晨站在他面前，距离不远不近，“你在等我？”
　　陆修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最后抓了抓头发，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着他：“我刚才……是不是太突然了？你别往心里去，要是觉得别扭，就当我没说过。”
　　他嘴上这么说，眼里的失落却藏不住，像被雨水打湿的星光，一点点暗下去。
　　江晨看着他，忽然觉得刚才心里的慌乱和纠结，好像没那么重要了。她吸了口气，轻声说：“陆修，我没有觉得别扭。”
　　陆修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真的？”
　　“嗯。”江晨点头，看着他紧张又期待的样子，认真地说，“只是……这件事对我来说有点突然，我需要点时间想清楚。我们认识这么久，我不想因为一时冲动，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也不想……伤害到你。”
　　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晚风拂过，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也吹乱了陆修眼里的光。他怔怔地看着江晨，几秒后，忽然笑了，是那种松了口气的笑，眼底的紧张慢慢褪去，只剩下释然。
　　“好。”他说，声音里带着点沙哑，却很轻快，“你慢慢想，多久都没关系。”他顿了顿，补充道，“不管你最后怎么决定，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江晨看着他眼里的坦诚，心里那块堵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点了点头：“嗯，还是朋友。”
　　陆修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又恢复了平时那副阳光的样子。他抬手把篮球往地上一拍，又接住，动作流畅自然：“那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走吧，”陆修打断他，抱着篮球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等他，“反正顺路。”
　　江晨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两人并肩走在月光下的小路上，谁都没说话，却不像刚才在教室里那样尴尬了。晚风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远处传来宿舍区的喧闹声，一切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今晚开始，悄悄不一样了。
　　陆修把他送到家楼下，站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挠了挠头：“那我回去了。”
　　“嗯，路上小心。”江晨点了点头，转身准备上楼。
　　“晨晨，”陆修忽然叫住他，声音很轻，“想不清楚也没关系，不用急。”
　　江晨回过头，看见他站在阴影里，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他弯了弯嘴角：“知道了。”
　　转身走进单元楼时，江晨摸了摸自己的心跳，还是有点快。他靠在楼梯扶手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忽然很清楚——其实不用想太久，有些感觉，或许早就藏在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里，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敢去承认而已。
　　而陆修站在楼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慢慢转过身。他抱着篮球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嘴角忍不住一直往上扬。虽然没得到肯定的答案，可江晨没有拒绝，没有疏远他，这就够了。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他想清楚。毕竟，他喜欢了江晨那么久，不在乎再多等一阵子。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句未完待续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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