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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锦
顾修昀言而有信,那日之后,巷外的流民果真日渐稀少,人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往日的麻木和颓丧一扫而空。
染春晨起便被颜箫遣出去打探,问了几个人,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不日便可北上返乡,自然欣喜;也有人将暂居建邺,虽无法归乡,但不必再露宿街头,以乞食为生。
“为何?”颜箫用过朝食,正坐在花窗下,用犀角篦子细细篦头,闻言好奇问。
“说是到瓦官寺去了。”染春接过她手中的篦子,“那人说得不清不楚,我问为何会去瓦官寺,是谁让他们去的,他都一概不知。”
润秋打起竹帘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个锦盒,人未至,笑先到,“弘生听说娘子手被烫了,特寻了药膏让我带回来,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只不过呀,我同他说,已经有人给娘子疗伤了,这药膏只怕是用不上了呢。”
颜箫面上微红,假装没听见后半句,“多谢他的好意。”
一时梳洗完毕,她便出门往前院去。
那日陶先生提及阿若似乎通晓医理,想找个机会探问一番,因怕阿若心生防备,特请她出面。颜箫自然无有不应,遣人将阿若请入府中,只说是吃茶品果,闲话家常。
路过二门时,忽听院墙外有人语声,那声音甚是耳熟。她拐过去,站在垂花门内探头一看,恰见檀玄正在整饬队伍,一身朱衣银甲,神情端肃。
此景难得,自然要驻足观赏一番。
檀玄将几队人马派遣出去,一扭头,看到了门内站着的颜箫,立时便换了副面孔,昂首阔步地走到她面前。
“我来了这么多日,可算是让你发现了。”
颜箫笑道:“檀大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所为何事?”
“这几日纷乱四起,城中不大安定。顾司徒调派人马整顿城防,我便率部来此。”他挠了挠头,面露疑惑,“虽说近日宫中太平无事,但卫尉麾下禁军人手充足,不知为何独独调我来此。”
檀玄所任羽林令本是天子近侍,守卫京城乃是卫尉之责。顾修昀为何将檀玄调来此处?
颜箫心念微动,原来他那日说的会尽力护佑百姓,竟不是随口一说。
正待细问,忽听巷口传来异动。
“何人在此?”檀玄神色凛然一肃。
只见两个士兵扭着一个女郎出现在巷口,那女郎垂着头,看不清相貌,但削肩雪肤,大约正值妙龄。若非她一身粗布衣衫,臂上还挽着个竹篮,俨然像是位士族贵女。
“回禀羽令,此人与流民私相授受,疑有扰乱京城安宁之嫌,特押下听候羽令发落。”
檀玄皱眉,“所授何物?”
“这……尚未与流民接触,我等看她形迹可疑,便立刻押下。”
那女郎抬起头,眸光盈盈,望向檀玄,“郎君明鉴,实在冤枉。我不过是行路间与人起了争执,并非私相授受。”
她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粉面桃腮,柳眉微蹙,一双含情眼里满是无措,让人瞧着便心生怜惜。
这般柔弱的女子,能与流民有何关系?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颜箫心下一叹,却也不便干涉檀玄公务,恰这时下人来报,说阿若已带到,她便准备离开。
正欲转身,余光却忽然瞥见,女郎腰间空荡荡的束带上,赫然系着一枚小巧精致的药囊。只有一只,却和她送给顾修昀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她怔怔盯着那枚药囊,脚下似有千斤重,再挪动不了半分。
*
尚书台这几日确实在商讨安抚流民的方案,那日竹枝巷之乱提醒了顾修昀,此事还需速速决断,不可一拖再拖,若再次波及无辜,那便得不偿失了。
流民之中有些人是被蛊惑南下,这些人家中尚有田产,若能知晓真相,自然愿意北上返乡。而兖州因灾情严重,许多人家中已无祖业,若不愿回归故土,也可举家留在建邺,寻些营生维持生计。
此事若想令众人知晓也不是难事,流民之中不乏青年壮力,寻几个机灵的传话下去,不出几日,便能传到所有人耳中。
乔连淮被羁押数日,为防止南下建邺途中生变,顾修昀特将他留在兖州。乔连淮府邸已封,家眷故旧一干人等也都羁押候审,顾修昀又委任陈留郡守暂领荥阳庶务,但仍需有人坐镇荥阳,统筹全局。
荥阳之乱,涉及钱粮与人力,此事非同寻常,朝中无人愿意领命北上,少不得还要他亲自去一趟。
顾修昀搁下笔,轻揉眉心沉思。
书房外传来脚步声,岳陆立在门外通报。
“进。”
房门被推开,岳陆领着个布衣女郎走了进来。
顾修昀辨认了片刻,方才忆起,这似乎是那个会做蜀中菜肴的厨娘。
说来也是不巧,自从她来到庖厨下,十日里有八日都吃的蜀菜,辛香浓烈,勾得人食欲大开。可蜀中因潮湿多雨,才造就了如此饮食风俗,放到建邺来却未必相宜。那日平娘子见他额上长了肿包,吓了一跳,当即冲到庖厨下,勒令厨娘务必清淡饮食,少食火旺之物。
岳陆一五一十向他禀明情况。
原来今日含霜上街采办,许是不认得路,不知为何绕到了竹枝巷。竹枝巷口粥棚已撤,聚集的流民却仍有不少,含霜不知怎么与其中几人起了误会,被正在当场的檀羽令撞了个正着。檀羽令听说是司徒府的人,便也不好追究,派人将她送了回来。
“羽林郎还在外面候着,郎主若有疑虑,不妨将他召进来,郎主一问便知。”
顾修昀抬手示意不必,“赏他一吊钱谢过他奔波,去吧。”
岳陆领命离去。
含霜面色煞白,目光呆滞,似乎惊魂未定。她直愣愣地瞧了顾修昀片刻,眼圈渐渐泛红,低声与他诉说冤屈。
顾修昀靠坐凭几,十指交叠,听完她的哭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含霜紧张道:“若因此见罪于那位檀羽令,倒是含霜的不是了。”
话音落下,迟迟不得回应,她以为是顾修昀没听见,于是抬头偷觑。却不想他正无声凝视着她,这一眼正撞进他眼底,她心中一跳,复又低下头去。
屋中一时陷入安静,含霜只觉有道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如芒在背,她揪紧衣袖,没来由得有些心虚。
“不会,女郎不必多虑。”
她松了口气,轻声道:“如此便好。”
“那是什么?”顾修昀忽然一指。
含霜顺着望去,待意识到他所指何物时,蓦地僵住。
“是、是我在前院捡到的,我以为……我不知……”情急之下竟有些语无伦次。
“是我的。”顾修昀淡声打断。
他虽面色如常,含霜却莫名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愠怒。她哆嗦着手,摸向腰间,试图解下那枚药囊。
她已来不及细想这药囊从何而来,此刻只觉两颊滚烫,无地自容。
小药囊重回顾修昀之手。
含霜走后,他将它捏在指间,默然端详,一言不发。
天色渐暗,岳陆路过书房时,瞧见窗内一片漆黑,脚下一顿,转而往这边走来。
顾修昀每晚都会在书房处理公务,他的书房只有岳陆能进去打理,往常这个时候断不会黑着灯的。
岳陆哼着小曲迈步进屋,刚要将灯点上,忽然看到桌案后一片暗色中似乎有个人影。
他吓了一跳,赶忙摸出火折子。点了灯一看,却是顾修昀,此刻正背靠凭几,似乎还保持着他晌午离开时的样子,空荡的桌案上一份公文也无,唯有一枚五彩锦囊静静地躺在那里。
“郎主,出什么事了?”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才让一向沉着冷静的郎主如此着紧。
顾修昀却不回答,沉默良久后,才缓缓开口。
“备纸,研磨。”
他终于有所动作,伸手去取桌案旁边一摞公文。忽然,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动作一滞,随即顺手拿起一份折子,随意盖在上面。
盖也没盖全,岳陆借机瞄了一眼,似乎是封书信,收信人被盖住,唯见下方几个飘逸行书,赫然写着:
平湖陆鸣渊。
*
颜箫没留阿若用夕食,倒是今日田庄上送来一筐桃子,给阿若挑了几个个头大的。阿若眉开眼笑,啃着桃子走了。
经过这段时日,阿若开朗了许多,颜箫先问了他近况。朝廷令士族撤去各家粥棚,一来为了节省钱粮,二来也为将流民集中看管。阿若每天到处和人闲聊,知道的消息倒比颜箫还多。
据他所说,朝廷征用了瓦官寺,将其改为悲田院,所有不愿北归的流民皆可暂住。
颜箫顺理成章地问他:“那你呢,是回青州去,还是要留在建邺?”
阿若啃桃子的动作一顿,咕哝道:“自然是留在建邺。”
“那你家人呢?你留在建邺,他们不会担心吗?”
阿若再也吃不下去,他抹了抹嘴,头一扭,脸一垮,沉默好久才道:“……就当他们死了吧。”
不是他们不在了,而是当他们不在了。
颜箫知此言蹊跷,但探问真相也不急于一时,恰天色已晚,她便命人将阿若送回瓦官寺。
阿若走后,染春好奇问:“娘子何不索性将阿若带如府中,留在前院做个差使也好。”
颜箫摇头。她原本也做此打算,但那日顾修昀的话点醒了她。流民之中鱼龙混杂,若是一味施恩,恐怕会被那些别有所图之人钻了空子,而真正需要帮助的流民却得不到照顾。况且,人心难测,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她将阿若带进府中,其他同样境况的人她是管还是不管?
染春觑着她的神色,没再多说。
自晌午在二门上遇见檀家郎君后,娘子便有些心不在焉,方才看似在听阿若说话,实则频频支颐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回到房中,润秋捧着封信笺走了进来。
“真是怪事,这信上分明写着郎君的名讳,递信人却特地说要交到娘子手上,问他是何人来信,他也不说,只说让娘子亲启。”
信笺上并未署名,上书几个大字:门下给事中颜笙。笔力遒劲,笔走龙蛇。
颜箫望着这陌生的字迹,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她心中忽地猛跳,竟有些不敢拆信。
她放任自己掩耳盗铃地将信笺丢到桌上,一抬头,却见两道好奇的眼神投了过来。
她只得又拿起信笺,按捺着心中跃动,慢条斯理地划开封口,故作毫不在意。
里面只有一页纸,信中内容并不多,她一目十行地看完,松了口气。
“是顾司徒来信,邀我前去瓦官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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