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

　　三枚柳叶镖悄无声息地滑入尚冉掌心。指、腕、肘骤然发力，第一枚飞镖脱手，行至中途竟陡然加速！

　　曌启攸瞳孔骤缩，本欲旋身闪避，余光却瞥见另两枚镖正从左右斜袭而至——一快如电光，一缓似凝滞，轨迹刁钻难测，彻底封死了所有退路。她当即变招，握刀沉肘，横刃格挡。

　　“铛！”“铛！”“铛！”三声脆响，飞镖虽被尽数挡开，曌启攸却也阵脚微乱。尚冉趁隙疾进，刀背已稳稳抵上她颈侧。

　　曌启攸身形一滞，再难动弹。

　　尚冉缓缓收刀：“潜行追踪，暗器收发，是你接下来要学的。”

　　话音落定，曌启攸紧绷的肩背悄然一松。
　　至此，总算通过这场“面试”。

　　顾典家的灶房门关得严实。尹煦悦扒着门缝，声音透着急切钻进去：“小迟，真的不用我搭把手吗？”

　　小迟腿脚不便，却偏要一瘸一拐自个儿买药，回来就把自己关进灶房，叮叮当当不知在捣鼓什么，叫人放心不下。

　　“我能行，别担心。”褚栖迟的声音隔门传来，稳稳的。

　　她正在配制云北黑药。

　　鹰犬局大夫临时敷的药快失效了，药效也平平。方才她用身上仅剩的钱抓了药，此刻正关在灶房里调配。

　　这药她从小跟着师傅学，药粉、药酊、药膏，配过不下千百遍，不难，重在配比。步骤早已捻熟于心。闭眼用脚都能配，何况现在还有一只手能动。

　　不让小悦帮手，并非信不过她，自是知道她记不住、记了也无用。只因师门秘方传承有其规矩，不可乱。

　　片刻，灶房门“吱呀”一声拉开。褚栖迟已换下旧膏布，带着一身冲鼻药味，拄拐而出：“好了。我们几时出发？”

　　今日，恰是司空鸩九前往千载心的固定日子。

　　顾典和尹煦悦看着她这般模样，一致劝她先休息几日再行动。

　　为不拖后腿，褚栖迟将想直奔千载心的念头按回心底，目送二人出门。

　　她独坐门口，拐杖底端在青石板上轻顿两下，发出沉闷声响，满是无奈与无聊。

　　唉。

　　正低头盯着地上纹路出神，目光忽被腰间木牌勾住。她眼睛一亮：“对了，我可以去找重老板！”指腹摩挲木牌，雀跃道，“她答应过我的。”

　　之前在双仙村，谈及千载心时重明怎么说的？反正这不是重点。在褚栖迟看来，重明未直言拒绝，那便是可行。

　　问题是，重明在哪儿？

　　这难不倒她。

　　昨日与重明同坐吃饭时，她便留意到，自己送重明的那块腰牌旁，忽然多出一块陌生牌子。

　　手里的饭顿时不香了。她搁下筷子，俯身歪头凑近重明腰间，欲看个究竟。

　　还未看清，下巴便被一只温热手掌托起，轻轻一带，整个人顺势直起身。

　　“不好好吃饭，捣什么蛋？”重明的声音响在耳畔。

　　褚栖迟撇着嘴坐正，指向那陌生牌子：“谁给你的？”

　　重明垂眸一扫：“别人。”

　　“什么人？”褚栖迟追问。

　　什么人？重明心下过了一遍，如实道：“女人。”

　　“你……哦。”褚栖迟脸色一僵，语塞半晌，直直盯着那牌子，拳握紧在凳面上敲着。经脉跳动明显，显是气极。

　　重明不懂这人怎么了，总是这么变化无常，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但眼下看来，褚栖迟似要在虚弱中被活活气死。

　　这么想着，重明忽低低一笑。

　　无它，只觉得滑稽。若是因为这，那这人，好生可怜啊。

　　她抬眼问：“你想看吗？”

　　褚栖迟敲凳的动作一顿：“既然你想给我看，那我就勉强一看。”她坐直移开视线，高傲地晾了几秒，却无动静，忍不住转头——

　　重明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半点动手的意思都没有。

　　褚栖迟垮下肩。
　　呵，是她输了。

　　在重明默许下，褚栖迟自行取下陌生牌子细看：

　　哟，金绦穿系。
　　哟，做工精致。
　　哟，还刻了小字。

　　她眯眼逐字辨认：“四海客栈”……“甲等七号房”……？

　　褚栖迟一愣，随即恍然。

　　闹半天，竟是块客栈房牌。

　　心头那股憋了半天的气“呼”地散了。她放回牌子，语气轻快：“真不错，会自己找客栈住。我还担心你被坏人骗呢。”说罢重拾筷子，“快吃快吃，菜都凉了。”

　　重明瞥了眼身旁瞬间“活过来”的某人，只淡淡转身：装。

　　饭毕，天光已染昏黄，二人预备返程。

　　行至岔路口，一北一西，正是分别之处。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

　　褚栖迟尚在酝酿道别词，重明已毫不留恋转身便走。

　　“欸，重老板，你等等！”褚栖迟急了，拄拐急追，脚下踉跄向前扑去——恰撞进闻声回身的重明怀中。

　　“……不要总这样缠着我。”重明下意识搂住她的腰，刚要抽身，又被她额上膏布扎了眼。动作蓦地一顿，终是稳稳站定，半伸手护在她身侧。

　　“……这次我真不是故意的。”褚栖迟嘴上辩着，脸上却漾开笑意。

　　她扶着重明的手臂站好，后退两步，抬头望去。

　　重明眉眼清隽，气质温润，墨发如瀑垂落。一袭玄色广袖长袍，领口袖口缀云纹白绣，腰间素白绦带轻束，悬一朴一华两牌。身后街景亭台在夕照中朦胧如晕，人潮化作流动虚影，唯她清晰独立。

　　当世之人于仪表装束随心自在，极重审美意趣。
　　或简束如曌启攸，或编辫如尹煦悦，或结鬟盘叠佩饰如自己以抹额拢发。甚或剪短发、剃光头，也不稀奇。

　　唯重明这般长发披散、不饰一物者，实属少见。

　　每提及重明，尹煦悦总严肃称其“假斡人”。

　　在祇祺族传统信仰中，斡人乃神明下降之身。部族迁徙需其指引方向，天灾人祸赖其探寻化解。祂们常陷恍惚迷离之境，衣物随性，散发不理，似人间规矩不该绊及神意之躯。

　　假斡人——有斡人之表无斡人之力，言外之意：疯子。

　　疯子吗？

　　褚栖迟凝眸再看，只觉重明风姿卓绝，自成一派风骨……

　　她心念忽动。或许，疯的是自己才对。重明许真被神明所选，为神所降，生来便如一道无形之光，引她步步前行。

　　在重明疑惑的目光中，褚栖迟拄拐上前，单手在她腰际摸索一番，取下那房牌，重新挂至另一边。
　　重明不在意这些，也懒自动手，便由她去。

　　这房牌是那日得的。重明以金粟楼代表身份赴司空府议事毕，司空鸩九命手下为其安排住处，正是名下客栈“四海客栈，甲字七号房”。

　　一旁莫偲双手捧牌恭敬递上。重明只垂眸淡应：“嗯。”

　　空气霎静。莫偲呼吸渐急，捧牌的手微颤：这人没长手吗？

　　“莫偲，怎好让重老板亲自动手？”司空鸩九适时提点。

　　莫偲回神，忙上前亲手将房牌系于重明腰间。

　　此刻耳边似响起褚栖迟的“叮嘱”：“不管什么，都不许和我的挂在一起，记住没？”

　　真幼稚。重明唇角微勾，未应声转身离去。

　　褚栖迟回忆至此，说走便走。

　　她一步步踱许久，终至四海客栈。

　　客栈外墙环以雕花木栏，檐下悬黑底金字招牌，恢弘气派。迈入大门，见宽阔庭院中置假山流水，小瀑入池，惊得锦鲤摆尾。四周名贵草木环绕。

　　店家上前招呼：“您住店吗？”
　　“我找人。甲字七号房。”也不知重明此刻在否。

　　“您稍候，先坐下歇歇。小的这就去问。”店家转身上楼。

　　褚栖迟未坐，抱拐立池边观鱼。

　　不多时，店家下楼相请：“这位客人，楼上请您上去呢。”

　　褚栖迟颔首谢过，抬眼正见三楼栏杆边倚着一人。

　　是重明。

　　她单手扶雕栏，垂首望来，目光落定褚栖迟身上。

　　见褚栖迟望来，重明唇角似动未动，微勾了勾手。

　　动作极轻，褚栖迟却似被烫般慌忙调整攥紧拐杖，哐哐杵着朝楼上“跑”。

　　“您慢点儿，这楼梯陡——”店家跟在后头，瞧她踉跄忍不住劝。

　　“没事没事。”褚栖迟头也不回，只顾埋头苦爬。

　　重明在楼上听着那愈发近的动静，静立片刻，方转身推门入内。

　　留房门半掩。

　　逗狗，这样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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