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囚夏

　　校方最终决定让谈尧暂时休学两天，等事件调查清楚后再做处理。

　　宋曼离开后，谈尧也阴沉着脸走出办公室。

　　在与谢书衍擦肩而过的瞬间，手腕突然被一把扣住。

　　“许志会帮——”

　　“滚！”

　　谈尧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甩开对方的手，眉眼间浮现出迁怒性的厌恶，“少假惺惺，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两人的接触不过短短一瞬，却让掌心残留着异样的麻意。

　　谢书衍脸上没什么表情，凝视着那道背影消失在拐角。

　　这会儿是上课时间，安静的廊道将陈嘉南的声音扩散在空气里，

　　“尧哥，你去哪！”

　　周亦哲拉住想要追上去的陈嘉南，视线却落在谢书衍身上，“让他自己待会儿。”

　　“我从没见过尧哥这样，”陈嘉南皱起眉头嘀咕，“那人不会是后妈吧？”

　　不合逻辑的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疑惑，“但尧哥的爸爸不是早就…”

　　说着，他突然忧心忡忡地转向周亦哲，“狗哲，要是我爸妈离婚了，我是不是也这么可怜。”

　　“别逼逼了，”周亦哲一把搂住他的肩膀，“爸爸永远不会让你失去父爱。”

　　“滚吧你，”陈嘉南气得跳脚：“这种时候还占我便宜。”

　　“周亦哲！陈嘉南！”王涛的呵斥声从办公室门口砸来，“不上课在这干什么？赶紧回教室！”

　　许志赶到学校时已过正午。

　　在谢书衍的建议下，决定先调取监控寻找目击者，毕竟要处理这样的事件，光靠谈尧的一面之词远远不够，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

　　监控室里，六双眼睛紧盯着屏幕。一中向来注重学生隐私，教室里并未安装监控，而废弃教室走廊的摄像头也因节省开支长期关闭。

　　最终，他们只在楼梯拐角的监控里捕捉到一道模糊身影，

　　是个扎着高马尾、穿校裙的女生。

　　画面中，那身影仓皇掠过，在方子博冲出教室喊老师的前一秒，已经慌不择路地逃向楼梯间。

　　由于角度和距离问题，监控只拍到一个转瞬即逝的侧影，前后出现时间不足两秒，根本看不清面容。

　　看上去，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因为这个不明确的证据而好转。

　　陈嘉南抓愁眉苦脸，“全年级扎马尾的女生少说也有几百个”

　　“万一她是其他年级的，岂不是大海捞针？”

　　周亦哲利落地用手机拍下监控画面：“那就一个班一个班找。”

　　“我们也来帮忙。”夏奈和程橙异口同声地说。

　　确定好方向后，几人便各自散去。

　　许志看了眼毫无回应的手机，眉头紧锁，“也不知道这小子跑哪去了。”

　　“在图书馆天台。”

　　闻言，

　　许志闻言浑身一僵，后颈的汗毛瞬间竖起，有股不好的预感顺着血液逆流，像无数蚂蚁在血管里啃噬，四肢发麻。

　　“你先回教室。”许志脸色发青，转身就往图书馆方向跑。

　　谢书衍从监控室出来时，迎面拂过一阵冷风。

　　那个坐在天台边缘的身影，与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重叠又分离。

　　谢书衍的思绪逐渐沉了下来，那些模糊的认知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他把事情想得过于片面，将一切简单归咎于青春期的心性变化，归咎于所谓的堕落，直到亲眼抓住真相，他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都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毫不留情地刺向谈尧。

　　天色越发沉重，

　　他抬头望向走廊外的天空，浓重的乌云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坠落。

　　空旷的楼顶风很大，很冷。

　　谈尧一动不动地坐在一米宽的墙台上，脚下是20多米高空，凛冽的风吹得脸很痛，也将那些汹涌的愤怒都吹散了，留下满身的孤独和悲怆。

　　他望着天际翻滚的乌云，黑眸失去了焦距，压抑的天色与内心的阴郁交织成网，将最后一丝光亮吞噬殆尽。

　　原来当人生跌入谷底时，连天气都与情绪契合。

　　他某些瞬间会想，身体承载不住太多悲恨的时候，不如放下自尊好好宣泄一场，可即便眼眶酸胀发痛，也挤不出一滴眼泪。

　　这些年积攒的恨意、委屈，全都淤塞在这具躯壳里，堵得生疼，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冬日的风确实很冷，冷到鼻尖发红，冷到连疼痛都变得麻木。

　　咔吱！天台铁门被猛地推开。

　　许志急促的喘息声混着怒意传来：“你躲在这干什么？”

　　风声骤然灌入耳膜，游离的意识被拽回来。

　　谈尧睫毛动了一下，表情没什么波动：“准备去死。”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带着几分扭曲的快意，几分决绝的释然。

　　这种念头不是没有过，在无数个黑暗的深夜，死亡对他而言确实是种解脱。

　　可当疼痛唤醒理智的一瞬间，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又开始畏惧死亡，会出现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被锁住的双脚，漆黑的房间，满地的鲜血，和刻骨铭心的痛，他不想在另一个世界遇到谈辰，那段恐怖的日日夜夜，比死还可怕。

　　许志的呼吸骤然停滞，这四个字猝不及防地把内心某一处阴霾拽出来，卡出故障的中枢神经不受控制地出现视觉混乱，

　　当初那位少年与眼前的谈尧身影重合，梦里设想的场景如有实质地重新上演，极端的情绪和混乱的大脑分不清现实和幻象，

　　他并未亲眼看到陈宇跳楼，

　　可两道身影在脑海中重叠的刹那，许志身临其境，仿佛一位被空间桎梏的旁观者，眼睁睁地看着那抹支离破碎的身影从眼前跳下去，

　　“许老师，你帮帮我…”

　　陈宇虚无的声音不断耳旁回响，身体的抗拒意识引发了阵阵耳鸣。

　　谈尧就坐在那里，长腿悬空，仿佛下一秒就一跃而下。

　　许志胸腔里的心跳越跳越烈，被恍惚的意识极速推上最高峰，

　　当初那种莫大的无力感再次席卷从来，像一股巨大的海潮，慢慢将许志淹没，

　　这种事情又要发生了吗....

　　少年突然站起身，在风中摇曳鼓动的校服让许志猛地回过神，他深吸了一口气，厉声大喊：“谈尧，你说什么疯话！”

　　空气安静半晌，谈尧低哑的嗓音才随风逐散。

　　“没有疯，我找不到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他别过头，眉眼间罕见地没有平日的烦躁，“还不如去死。”

　　“没人希望我存在，你也别管我了。”

　　冷风中，这个总是张牙舞爪的少年，此刻脆弱得像块即将分崩离析的玻璃。

　　许志喉头发紧，清晰地感受到从谈尧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份压抑而沉重的绝望。

　　“赶紧下来。”许志声音发颤。

　　“怎么。”谈尧忽然冷笑，“怕我真跳下去？”

　　“先下来！”

　　“放心。”谈尧说的郑重其事，声音平静：“要死，我也挑个安静的地方。”

　　说完，少年长腿一跃，高挑的身影利落地从墙台跃下。

　　砰！

　　这声落地的闷响，让许志有心跳平复的踏实感，

　　他五味杂陈地看向眼前的少年，声音不自觉地放软，“活着不是为了寻找某种意义，人生的答案需要自己去拓展和拥有，你最近成绩进步了，明明一切都在变好。”

　　“你身边还有很多朋友，周亦哲，陈嘉南，夏奈，程橙，就连跟你水火不容的书衍同学都主动帮忙。”

　　“未来还很长，你还有无限可能。”

　　许志的声音混在凛冽的风里，像团轻飘飘的蒲公英，在此刻根本毫无分量。

　　天台陷入死寂，唯有远处传来鸟群惊飞的扑棱声，漆黑的羽翼划破暗灰色的天空。

　　又过几秒，

　　谈尧听见许志说，“我相信这次冲突你肯定有自己的理由，把前因后果告诉我，”

　　“老师不会让你被退学的。”

　　这句话听上去这么陌生，是因为一直都离自己很远，

　　“不用白费力气。”

　　谈尧面无表情的与许志对视，漆黑的眼神空洞洞的，“在别人眼里，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更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啪嗒——”

　　一滴雨水从万米高空坠下，砸在少年苍白的脸上，接二连三，干燥的水泥地晕染出无数个小水圈。

　　面对前者的自暴自弃，

　　许志皱起眉，无奈又恼怒，“谈尧，拿出你平时目中无人的态度来，现在这么消沉一点也不像你。”

　　“你很烦，”谈尧说：“我的人生怎么样，跟任何人都无关。”

　　“我是你老师，你是我学生，跟我就有关系。”

　　“别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谈尧眼神冷冰冰的，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淡然，“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世界不过是少了道影子，就像空气里少粒尘埃那么简单。”

　　“当初怎么就没死成…”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被已经按回去的极端想法又悄然破土而出。

　　他空茫地望向墙栏外，校园里的人影在高处看过去，都缩成了稀稀疏疏的小黑点，像一群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蝼蚁。

　　从七楼下去，应该救不活吧…

　　哪怕坠落的过程，意识再次被濒死的本能控制，也毫无反悔之地。

　　这个扭曲又带着报复欲的念头，正在疯狂腐蚀他大脑里的每一根神经，急切地推动着他的脚步。

　　谈尧本不想被这种想法吞噬，却怎么也拦不住它疯长。

　　…

　　“死了就好了。”

　　他无意识地呢喃，僵硬的脚步往前动了半步——

　　“啪！”

　　一声脆响骤然炸开，卷着急风落在谈尧脸上。

　　“张口闭口就是死！你给我清醒一点！”许志呼吸急促地怒吼，麻木的手掌止不住抖，指节还带着火辣辣的灼热。

　　谈尧睫毛颤了颤，方才无意识屏住的气猛地灌进鼻腔，带着股生冷的凉意，撞得大脑嗡嗡直响，所有声音都被铺天盖地的耳鸣强行碾碎。

　　许志有些失措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音节。

　　方才那股横冲直撞的情绪操控他动了手，可理智刚回笼，汹涌的愧疚感席卷而至。

　　…

　　雨越下越密，水珠重重地砸下来，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沉甸甸地落在心脏上。

　　啪嗒啪嗒——

　　整个世界都变得吵起来。天地间汇成白茫茫一片，重得像道密不透风的墙。

　　谈尧低下头不说话，并无愤怒，周身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寂寥，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对不起。”许志眼底有肉眼可见的自责，“我——”

　　话未说完，谈尧已经转身，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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